来源:《绿潮》第105期作者:胡迟
“你看,谁来了?这是谁啊?老太太,你认得不?”
每一回,我走进病房,护工陈姐就开始对老妈进行这种常规测试。
老妈懵懂地抬起头,直直地看过来。
我做各种夸张的动作,她面无表情。好像我和她在不同的时空里,我看得见她,她看不见我。
但我带着老爸去,就完全不一样了。她看见老爸,表情陡然生动起来,虽然未必能立刻认出来,却有着“这个哥哥我是认识的”那种天生的欢喜。
于是,他们互相瞅着傻乐,眉来眼去,我自觉退出来,在旁边拍照、记录、发朋友圈。
很多朋友喜欢看我在朋友圈晒老爸老妈,江觉迟说,感觉你的母亲已成为我们共同的妈妈。
今年除夕,一个朋友开车,我们组团去看她。那天,她尤其兴奋,看着每个人笑。
陈姐看她状态好,又开始玩测试游戏,她看着老爸,说这是老伴。看着天湖,说这是外孙。看着我老公,说这是女婿。
唯独面对我,她愣住了,犹豫了半天,说,这是我妹妹。
大家笑成一片。
我从来没有想到,她最先忘掉的亲人,竟是我。
当年,她每次痛哭流涕地骂我,都会先说一句:“我对你,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然后,再历数我的各种不乖。
长大后,我偶尔回想这一句,会觉得,表达疼爱,这真是一句太形象的比喻。
老妈四十岁才生了我。在生我之前,她患美尼尔氏综合症一直瘫痪在床。生了我以后,竟是不治而愈。
她视我如珍如宝,小时候我不肯断奶,她就一直喂到我主动放弃;我断奶之后又不好好吃饭,于是,老爸老妈追着我喂饭成为当年大院一景。能跑能跳了,我跟着男孩子翻墙爬树,三天两头跌得鼻青脸肿,有一次还从工地脚手架上跌了下来,头破血流。每次我受伤,她比我哭得还凶。
初中,我因为老妈偷看我日记,又扔掉我养的蚕宝宝,赌气在她面前烧掉所有笔记本;高中,她继续偷看我日记,我便故意在日记里写一些厌世的话,吓得她红着眼跑到我学校,说考不好没关系,千万别做傻事。
有时想,我这一路成长,真是各种作妖,消耗了她太多的心力。后来,儿子淘气,我训他,老爸帮腔:“你妈小时候比你乖多了!”
我立马心虚地偷窥老妈,她那时耳朵已经有些聋了,顾自看着我们笑,不知道老爸在做伪证。
因为耳聋,她害怕众声喧哗的场合,害怕和人交流。她后来唯一的爱好是看电视,因为电视有字幕。
看新闻联播,她会兴冲冲地跟我说,我们国家现在真是了不起!外国人都羡慕我们呢!
看那些革命战争的电视剧,她认得出很多中共将领,于是双目炯炯,似乎自己又回到那个火热的年代。
她也看偶像剧,但她显然不熟悉偶像剧的套路,她解释的剧情基本是偶像剧的番外篇。
2014年,因为肺炎昏迷,她被120送去医院。她被查出脑膜瘤。医生说,位置不好,你母亲又高龄,不宜开刀。尽量阻止脑退化的速度吧。
我从医生值班室回来,她躺在病床上,说刚才尿了,要我帮她换床单。我说,那我去找护士来帮一下。她说我:“你别事事都依赖别人!”
那阵子,她不停使唤我。拿出资深护士长的风范,指正我各种护理不到位的地方。急躁又严苛。
以前在家做姑娘时,我知道老妈最惬意的岁月静好,就是我和老爸各自在书桌上奋笔疾书,她在厨房客厅来回穿梭,忙忙碌碌。结婚前,我几乎没碰过任何家务活儿,包括洗自己的衣服。以致老爸见我老公,面试第一题就是,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