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看所藏信札,发现一封胡乔木致周扬的信。写信的时间是1980年2月9日,是胡乔木就周扬一篇讲话的修改问题写下的。查新近出版的《胡乔木书信集》,未收此信。现录于下,并略作解释。
周扬同志:
遵嘱把讲话看了两遍,稍有修改,略微解释于后,仅供参考而已。
页1使文字较亲切些。
2这里加了一段话,我想是需要的,否则别人也会提出问题来。
3这页加的话都只是为了与上文的局限性和不足之处相呼应。原来的话只说了思想发展过程,这不能说及局限性和不足之处,只能说曾有局限……
4四人帮是很不愿出鲁迅的书,姚文元曾压过多年,周海婴最清楚。战友似以改同志为妥,不知以为如何。下面的话,也是不说为好。
10-11关于阿Q是否要革命,鲁迅在关于阿Q正传的成因中曾针对西谛的论断加以驳难,但这仍是指阿Q式的革命党。故所加的话也不一定就合适。但毛主席所说因未参加农民斗争则不免把阿Q时代的农民和共产党领导下的农民混同起来了。
话太噜苏了,就此结束。
敬礼!胡乔木二月九日胡乔木的修改意见
信中所说“讲话”,是1979年5月8日,周扬在鲁迅研究学会筹备会议上的讲话:《重新认识鲁迅重新学习鲁迅》。1980年3月2日,“左联”成立五十周年,《人民日报》拟发表以志纪念。周扬将整理稿送胡乔木征求意见。胡乔木读了讲话稿,并作多处修改。这封信就是为这些修改作说明的。
对照修改稿,胡乔木所修改的是这样几处:
第一页:周扬在谈到加强鲁迅研究工作的必要性后说:“今天我讲几点意见,请同志们指正。胡乔木改为:“同志们要我讲几句话,现在我说几点意见,请同志们指正。”这样一改,确是“亲切”多了。
第二页:周扬在谈到向鲁迅学习时,认为应该尊重鲁迅,并检讨自己在30年代对鲁迅尊重不够的问题:“我们当时做得很不够,是有不当之处的。”胡乔木改为:“我们当时却做得很不好,确有许多不妥当之处。”并在后面加上了这样一段话:“鲁迅并不是今天才被人们认识,也不是毛泽东同志所首先发现。在他的《呐喊》、《彷徨》、《野草》、《热风》等作品出世的时候,他就已经被广大的青年所景仰,更不必说在他明确地加入左翼文化运动以后了。为什么我们少数同志会落在广大群众之后呢?”
周扬在谈到“两个口号”———“国防文学”和“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论争时说:“本来鲁迅认为‘两个口号’是可以并存的。我们有少数同志对口号的解释原都有不恰当的地方,但重要的是没有正确地对待鲁迅,没有尊重鲁迅的一些正确意见。”胡乔木改为:“本来鲁迅认为‘两个口号’是可以并存的,但是我们有少数同志却不愿意接受鲁迅的这个照顾大局的看法,从根本上说,最重要的是没有正确地对待鲁迅,没有尊重鲁迅的很多正确意见。
第三页:周扬在谈到鲁迅思想发展的历程时说:“我这样说,也并不是表示现在我对于鲁迅就有了充分的认识,当然还需要继续学习。鲁迅所遗留给我们的文学遗产,是我们时代的百科全书,其中所包含的广博知识、哲理和智慧,是吸之不尽,用之无穷的。他的独特的辛辣的文风也是我们永恒的典范。”
胡乔木在对周扬这段话作修改的同时,加写了一段话:“鲁迅的思想发展过程是已经结束了,但是对于中国人民来说,这个思想发展过程却是永远不会结束的。我们学习鲁迅,正是为了沿着鲁迅的战斗方向继续前进。我这样说,也并不是表示现在我对于鲁迅就有了充分的认识,当然还需要继续学习。鲁迅所遗留给我们的文学遗产,是一个时代的伟大高峰,其中所包含的广博知识、哲理和智慧,是吸之不尽,用之无穷的。他的独特的深刻而热烈的文风也是永远值得我们学习的典范。”
第四页:周扬谈到“四人帮”对鲁迅的歪曲时说:“他们蓄意歪曲毛泽东同志对于鲁迅的高度评价,他们把我们伟大的领袖神化,也把鲁迅神化,其目的就是要为篡党夺权猎取政治资本和文化资本。”胡乔木改为:“他们实际上是反对宣传鲁迅和研究鲁迅的,但是有时他们也把鲁迅捧出来。”
在下文中,周扬说:“我们和鲁迅是……革命战友。我们曾经有过对鲁迅不够尊重的地方,……但我们之间这种革命战友关系,却是基本的,这是历史事实,并将被历史所继续证明。鲁迅从来也是这样认为的,只有‘四人帮’才把这种关系描写为敌对的,那不过是伪造历史和恶意诽谤罢了。”胡乔木将两处“战友”改为同志,并删掉了“也是不说为好”的”鲁迅从来……罢了”一句话。
第十页:周扬谈到鲁迅的《阿Q正传》时说:“他怜悯被压迫者的不幸,但又觉得他们为什么不起来斗争呢?他作为一个启蒙主义者,他怜悯他们。阿Q、闰土都值得他同情。同时却又生气他们不奋起斗争。他对人民充满了热爱,在思想领域中做改造国民性的工作。所以他不会写革命的阿Q,只写了一个落后的阿Q。因为他是现实主义者。”胡乔木改为:“他很怜悯被压迫者的不幸,但又向他们提出问题,为什么不斗争呢?他作为一个启蒙主义者,他怜悯他们。阿Q、闰土都值得他同情。同时却又生气他们不奋起斗争。他对人民充满了热爱,在思想领域中做改造国民性的工作。”
第十一页:周扬说:“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阿Q也是要革命的,虽然他满身都是缺点。胡乔木将“满身都是”改为“有那么多”后,加写了一段话:“鲁迅说过‘……阿Q可要做革命党……我的意思,中国倘不革命,阿Q便不做,既然革命,就会做的。我的阿Q的命运,也只能如此,人格也恐怕并不是两个。’”胡乔木何以这样修改
胡乔木被誉为“党内第一枝笔”,中央的许多重要文件都是他起草的。他不但“研究问题非常深入细致”,而且“对文辞的考究是尽人皆知的”。杨尚昆在回忆胡乔木的文章中赞叹说,“自己写的或别人写的文稿,他都反复修改,直到改不动为止。后来,在我们这些老人中间无形中形成了一个习惯,重要一点的东西,拿出去之前总要请乔木过目把关才放心。乔木也总是来者不拒,尽心尽力。”(杨尚昆:《我所知道的胡乔木》,载《我所知道的胡乔木》,当代中国出版社1997年版。)
胡乔木对周扬文章的修改,大到关于对鲁迅的评价,小到是用“战友”还是“同志”,以及能否使读者“感到亲切”等细微之处,都一一斟酌。这也为杨尚昆的赞叹提供了佐证。此其一。
其二,胡乔木对周扬文章的修改,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他对鲁迅的崇敬之情。
早在30年代,胡乔木在从事左翼文化运动时,就同鲁迅并肩战斗。他非常热爱鲁迅,崇敬鲁迅。在许多场合,他都热情地宣传鲁迅,并认为:“鲁迅的旗帜仍然是我们今天的旗帜。(胡乔木:《携起手来,放声歌唱,鼓舞人民建设社会主义新生活》,《胡乔木谈文学艺术》,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39页。)在他的文集中专讲鲁迅的文章就有《伟大的作家,伟大的战士》、《鲁迅对中外文化的分析态度》、《拿出更多更好的研究成果来纪念鲁迅》等,散见于其他文章中对鲁迅的评价就更多了。以他对周扬讲话稿第二页、第三页的修改来说,一方面使“国防文学”派承担了对鲁迅不尊重的责任,另一方面将鲁迅留下的遗产称之为“一个时代的伟大高峰”,体现了他对鲁迅的崇敬之情。
其三,胡乔木对第四页的修改及说明,实际上浓缩了鲁迅著作出版的一段历史。
1971年夏,在周恩来直接领导下召开的全国出版工作座谈会,决定将重新整理出版鲁迅全集、鲁迅书信、鲁迅日记、鲁迅译文集、鲁迅整理的古籍作品集等,作为全国重点出版项目之一,争取两三年内完成。但是,在周恩来领导下所拟定的鲁迅著作出版规划实施方案,却遭到“四人帮”的阻挠和破坏。1972年1月,周建人拟就一个落实鲁迅著作出版规划的报告,国务院办公室转到姚文元手里,他批了“待研究”三个字,把报告束之高阁。周海婴给姚文元、江青写信,也没有下文。此后一系列的有关鲁迅著作注释出版的计划,都被扣压。直至1974年再次提出计划报告,“四人帮”仍然扣压不批,致使这项工作长期无法进行。
1975年7月以来,主持整顿的邓小平根据毛泽东调整党的文艺政策的指示,在胡乔木等人配合下,使文艺界出现了“文化大革命以来未曾有过的有利形势。周海婴和周建人等商量,决定给毛泽东写信,把长期没有解决的鲁迅书信的处置和出版、鲁迅著作的注释、鲁迅研究工作的进行等方面的一些亟待解决的问题向毛泽东反映,以求得到支持和帮助。如何写信和转信?他们想到了胡乔木。
胡乔木不但帮助周海婴修改、润色信,而且把信经邓小平呈送毛泽东。毛泽东阅信后,即于11月1日批示:“我赞成周海婴同志的意见,请将周信印发政治局,并讨论一次,作出决定,立即实行。”国家出版局立即作出规划,着手出版《鲁迅书信集》,新注鲁迅著作单行本26种,1977年底前出齐;新注《鲁迅全集》15卷(正式出版时为16卷),1980年底前出齐。12月5日,毛泽东、党中央批准了国家文物局、国家出版局关于贯彻毛泽东批示的报告。毛泽东的批示,使“四人帮”百般阻挠鲁迅书信集出版的倒行逆施无法再继续下去,《鲁迅全集》的整理和注释也一变过去“一直无人过问”的状况。1976年鲁迅诞辰95周年之际,一部包括1381封书信的新的《鲁迅书信集》终于问世。粉碎“四人帮”后,胡乔木又承担了主持《鲁迅全集》编辑出版工作的重任。在他的精心组织下,新版《鲁迅全集》在1981年鲁迅诞辰100周年之际问世。
胡乔木信中说,这一过程“周海婴最清楚”,事实上,作为当事人,他本人也是“最清楚”的。
周扬全部采纳胡乔木的修改意见,并抽出胡乔木在第三页加写的话———“我们学习鲁迅,正是为了沿着鲁迅的战斗方向继续前进”,将讲话题目改为:《学习鲁迅沿着鲁迅的战斗方向继续前进》。这个讲话发表在1980年2月27日《人民日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