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考川新居,汪永和金传胜操办着为胡清和文娥补了个嫁娶婚宴。
没有宾客,没有外人,拜过堂后,文娥被引进了洞房。
三个男人仍在饮酒。
胡清真诚端杯相敬,饮罢,便说:“今日我算是走了人生这一过场,也尝到了婚娶滋味,二位兄弟你们又有什么打算?”
汪永说:“既然我们已对天盟誓,自当矢志不改,得陪你把这太子抚育成人,得一辈子守护在这……”
胡清笑:“还得似正常人——居家过日子。”
汪永说:“这不正说着吗,还没说到这你茬就先插上了嘴。”
胡清说:“我想问的就是这个,自然怕你跳过去不说啰。”
汪永说:“我和传胜商量过了,俩小舅子也不能白天黑夜住你这家中,过得两年,太子大些,我们俩在考川这左右坳各择一处也盖房围院,娶亲生子,过上正常人生活的同时,仍然分别把守左右坳口,护卫太子世世代代!只是,你们守口如瓶,别泄露了出去我便是本县汪家的人。”
胡清听罢,十分感慨:“想不到我们三姓人家隐居这深山,奉献一生,就是为了严守一个天大的秘密!”
汪永纠正说:“或许不仅一生,还需几代。”
金传胜少有言语,今夜喝得多了,也愿说话:“看这局势,李唐算是被朱泼三给毁了。而我们几个,毕生守护太子,自然就不算是贪图日后太子登基即位什么的了,自然就不求升迁发财那些个了。这样一想,单为一个义字,为不负人主所托,便奉出一生,我们几个实在是人中之杰啊!这般境界,何等了得!”
胡清附合道:“那是那是。说实在的,圣上托孤那刻,我只觉得豪气胸涌。第二日野地折节插香遥拜圣上魂灵,心中才犯犹豫:这日后养育太子,是需何等的天长地久?我胡清与个宫女文娥能熬得下去吗?那个焦虑啊,真真伤肝伤肺。可也怪了,这两年竟也过了下来,每每看见太子容颜身影,当日那股豪气,便重新又在胸中涌动!就是靠着个它,让我熬了过来。”
汪永说:“这便是责任二字!”
金传胜也说:“对对对,这就叫做一诺千金!”
三个男人,大发豪性。
说到这时,汪永一拍桌子:“对了,传胜说到一诺千金,咱三个可别忘了,还有一说——”
胡清问:“还有一说?说的是什么?”
“洞房之夜,一刻千金!我们可不敢光顾着说话,误了三哥你的大事!”
众人全笑了。汪、金急着把胡清送入了洞房……
汪、金二人把胡清送进了洞房,便在厅屋桌上酒菜中挑了几样连同壶酒,搬到了院中的石桌上,俩人又对饮了起来。
汪永呷了口酒后,问传胜:“刚才你说,看这局势,李唐算是被那朱泼三给毁了,依这般说,李唐复兴,就真的无望了?”
金传胜说:“我话虽不多,事儿可天天想着。如今能与朱泼三抗衡的,怕也只有李茂贞和李克用了。李克用是朝廷赐给他的李姓,李茂贞则几番欲夺帝位,这俩人心术都不太正,没有人中之龙的风骨胸襟,只怕难成大事。”
汪永思忖了片刻,说:“可别忘了,还有个哀帝尚在。”
金传胜苦笑:“大唐几百年基业,就被他双手拱出,禅让给了朱泼三,靠他?只怕更是无望。”
汪永轻叹了一声:“唉,越说越是泄气,不说了不说了。”
金传胜却说:“昨日我倒听三哥说起哀帝。”
汪永问:“说他什么?”
“听三哥那意思,似乎有点放心不下。”
汪永嘴角一撇:“皇位都给了姓朱的,还能换不到一口饭吃?”
“那不尽然。”胡三一口否定。
三人正在门前溪边开荒辟田,依胡清意思,要沿着河溪开垦出二十亩水田,栽上稻子,这个“家”才能过得还算富庶。
劳作间,汪永问及到昨夜传胜所提到的哀帝一事。
胡清说:“皇位确是个好东西,谁居于此,谁富有天下。也正因了这个,哀帝能否凭它换得一口饭吃,反倒成了问题。”
“那是为什么,你越说我越是不懂了。”汪永看向胡清。
“圣上昭宗为什么惨遭横祸?是因为朱泼三挟持圣上迁都洛阳后,太原李克用、凤翔李茂贞、西川王建等心不服气,联盟举义,打出了‘兴复’的旗号来和朱泼三对抗。朱泼三担心圣上再次成为自己对手的招牌,才对圣上下了毒手。”
汪永一愣:“你是说……”
胡清缓缓点了点来:“对,若是无人再与朱泼三争夺皇位,倒也罢了,哀帝倒还能有口换来的饭吃。若是有人举旗,要扶正哀帝,被握在朱泼三手心中的哀帝,只怕就惨了,又将遭到朱泼三的毒手”
顿了顿,胡清又说:“哀帝不哀帝的,这事已离我们太远了些,不说也罢,这些日子我想的只是,哀帝若遭不幸,我们的太子,将来就没有了嫡亲血脉的宗室亲戚可走动了。日后他若婚娶设宴,上席还得空留下个母舅的尊位。”
汪永苦笑:“说的是帝位社稷、天下大事,你想的却是平常百姓婚配嫁娶俗规。刚才我们三人这番话如让别人听了去,甚是蹊跷。”
胡清说:“谁叫你我身份本就特殊?!不似平常百姓。所以,从今往后,我们的言行举止要脱尽旧习,学做个实实在在的平常百姓。”
朱全忠接受了哀帝“禅位”称帝后,如何安顿哀帝,确实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他把哀帝降为济阴王,迁于开封以北的曹州(今山东荷泽),安置在他的亲信氏叔琮的宅弟,由氏叔琮监守。
“该是给他何等侍奉?”氏叔琮要朱全忠给个明示。
“帝位虽说只是个虚职,却也有斤有两值几个价钱。如今他已黄袍脱身,王、囚之间打个折吧,就当他个平常百姓,给口饭吃。”朱全忠再三斟酌后,这般交代。
朱全忠平白无故的捡了个大便宜,竟得了天下,这让很多人大不服气。
李克用、李茂贞、王建等人在昭宗在世时,便打出了“兴复”的旗号,要与朱全忠对抗。如今自然不肯归顺于他这个朱泼三。于是他们仍然奉天祐正朔,拒不承认朱全忠的所谓梁朝。
非但如此,这几人还暗中加紧了与其它藩镇的联系,密谋举事!
消息传来,朱全忠很是担心。
朱全忠亲自驾临曹州,对氏叔琮说:“那些个不识时务的家伙,打着要重新立哀帝的旗号与朕抗衡。看来,弄不好,这个哀帝还真会成了朕身边的一桶火药,说不定触了哪颗火星星,就会把朕也炸飞上天了。既然成了这局面,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朱全忠咬牙恨恨地向氏叔琮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氏叔琮府第。
大厅摆上了桌丰盛的酒宴。
哀帝迈进了大厅,不禁一怔——他看见的竟是朱全忠!
禅位之后,这俩人一直未曾谋面。今日在此相见,让哀帝一时作了难——该如何相互见礼?该怎样相互称谓?都成了眼前最大的难题。
朱全忠是有备而来,自然握有主动。这会儿见哀帝发呆,一笑,起身先打了个招呼:“呵,圣上驾临,请坐,请坐。”
哀帝缓过了神来,忙也陪笑:“圣上今日驾临,召李某可有事议?”
朱全忠携着哀帝的手,将他按在桌旁的右座坐下,自己在他对面左座坐定,一笑:“今日这宴,座次不设上下,单就你我对饮如何?”
哀帝也一笑:“圣上如此费心,李某更是不安。”
哀帝自开口后,但凡自称便说“李某”,那个习惯了挂在嘴边的“朕”字是绝口不提,在他看来,既已禅位,就当如此,这点让朱全忠很是受用。
朱全忠笑说:“自当政之后,百事缠身,一直无暇前来探望,惭愧惭愧。”
哀帝也笑:“圣上当初便就听政,李某一直未理朝事,这些政务,圣上该是轻而易举的了。”
朱全忠摇头,端杯与哀帝一碰,对饮后放杯,轻叹一声:“实话对你说了吧,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
“噢?!还有不同?”
“那时尚若有点差池闪失,不是还能往圣上你身上推一推嘛,如今就不行了。”
这倒是句实话,一时俩人都笑了。
于是哀帝便举杯敬酒:“圣上言过了,言过了,李某敬你一杯。”
饮罢放杯,朱全忠看向哀帝:“圣上就不想知道一二怎么个令人头痛的事吗?”
哀帝摇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朱全忠轻叹:“唉,李克用、李茂贞那些个家伙,反骨仍在啊。”
哀帝闻言,大怔!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他们打着‘兴复’旗号,要将你扶正!”
哀帝顿时冷汗直冒!
哀帝慌忙辩解:“李某禅让,天下皆知,他们不该如此。”
“可他们却就这般做了。”
“圣上想怎的对应?”
“这事颇费了番思忖,出兵讨代?不忍心,不忍心兵刃相交百姓涂炭啊。”
“那……”
“这不,特来曹州,与你商议嘛,想从你这讨个主意。”
话说到这个份上,哀帝自是大惊!
片刻的沉默。
哀帝低头只是把玩着手中杯盅,不抬眼看,他感到了朱全忠正在紧紧地盯着自己。
终于,朱全忠先打破了这沉默:“圣上,你该是有个好主意吧?!”
拖是拖不过去了,哀帝情知此番朱全忠赶来曹州,不达目的,怎肯罢休?于是,他一咬牙,铁下了心,抬头看向朱全忠,缓缓而道:“若说主意,倒也现成。”
“啊?真的?”
“圣上可将李某这颗人头借去一用!”
“这倒也是,如此一来,那些个家伙就出师无名了,哈哈哈哈……”
朱全忠放杯大笑。笑罢,端杯相敬:“圣上小小年纪,如此懂得事理,能心怀天下百姓,免除一场兵灾人祸,朱某不得不说句——佩服!佩服!”
哀帝也举杯站起,朗朗回应:“我李唐自太祖始,诸事都虑,偏就个‘死’字,从未怕过!李某今日已身无半寸长物济天下苍生,仅有这个头颅了。它若有幸能免一场兵灾人祸,李某虽说丢了皇位,但凭此九泉之下也无愧相见列祖列宗了。”
说罢,哀帝豪气地仰脖将那杯酒尽数饮下!
朱全忠一怔!
莫说这朱泼三是个小人,平日里暗中使坏是他擅长,可今日面对着少年哀帝视死如归之状,不由心中也有所感染,下不了手,一时反倒有了犹豫。
哀帝将酒饮罢,随手将手中之杯抛向身后,那杯砰然坠地,发出声大响。
哀帝笑说:“依了旧史传载,这种时辰,圣上该为我另置新酒了吧?!”
朱全忠一怔。
哀帝戏道:“你可是不忍?一时不知该当如何?”
朱全忠摇头,短叹:“唉,依了平常,我朱全忠怎会由你信口戏弄出这几句来。只是今日朱某心愧,一时还真没了方寸。”
哀帝一笑,也叹:“唉,说什么心愧二字,李唐气数至此,只怕该是天意,无你便有他人,你谋划妥的,今日当做你还该做!”
朱全忠只得说:“也罢——”
朱全忠随即向侍从一挥手臂:“换杯!”
一坛新酒,被端上席,一只金樽,赫然醒目。
朱全忠屏退侍从,亲自斟酒。
斟罢,朱全忠端杯高举过眉,稍一躬身,献与哀帝:“让朱某再尊你这少年一声圣上吧。朱某拥你从你,逼你禅位,直至今日,这苦苦相逼,愧对你了。圣上!献你这杯金樽美酒,朱某送你上路了——”
哀帝接过,看向朱全忠,一字一句地说:“谢——了!愿你好自为之!”
说罢,哀帝仰脖而灌。随即倒地身亡……
这日是天祐五年,也即是朱全忠称帝后的年号开平二年(908年)二月二十一。
哀帝被朱全忠鸩杀,年仅十七岁。
朱全忠为其加溢曰“哀皇帝”,经王礼葬于济阴县定陶乡(今山东定陶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