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瞭望东方周刊》(2016年12月28日)
胡鹏飞在制作兔儿爷
“80后”小伙胡鹏飞是2000年从陕西凤翔来到北京的。凤翔泥塑与天津的泥人张、无锡惠山泥人并称中国泥塑的三大流派。胡鹏飞来北京之前,就暗下决心要靠自己的泥塑手艺养活自己。 泥土,是万物赖以生存的根基。女娲用泥土创世的神话,使得中国人与泥土有着更为亲近的联系。胡鹏飞对这门手艺是“纯粹的喜欢”,他记得一段对“泥人张”创始人的描写:“为人捏像只须对坐谈笑,抟泥入手,顷刻而成;且能藏泥于袖,悄悄抟塑人像,形神毕肖,栩栩如生。” 然而,来到北京之后,胡鹏飞发现这里和自己想的并不一样。“北京充斥着各种高大上的东西,泥塑这种东西从原材料上看,似乎既没有经济价值,也没有收藏价值。”胡鹏飞对《瞭望东方周刊》回忆了最初的困惑。 但凭借用时尚来包装传统形象、“走产业化路线”,如今胡鹏飞的泥塑工艺品年销售额达到200万元。 与很多传统艺术一样,泥塑艺术面临着新时代下的困境。但还有许多如胡鹏飞一样的手艺人,他们用自己的方式,让这门古老的艺术焕发新的生机。“欢迎拍照”
走进北京通州的一间小院,胡鹏飞正忙着指导几名工人给兔儿爷“开脸”。每年临近中国传统节日,尤其是中秋节前夕,胡鹏飞总会异常忙碌。 胡鹏飞是这家名为“吉兔坊”的泥塑工作室的创始人。胡鹏飞告诉本刊记者,兔儿爷是北京地区著名的传统节令玩具,泥质彩塑,兔首人身,于每年中秋前大量上市。 老舍曾在《四世同堂》中对兔儿爷有过生动的描写:“脸蛋上没有胭脂,而只在小三瓣嘴上画了一条细线,红的,上了油;两个细长白耳朵上淡淡地描着点浅红;这样,小兔的脸上就带出了一种英俊的样子,倒好像是兔儿中的黄天霸似的。它的上身穿着朱红的袍,从腰以下是翠绿的叶与分红的花,每一个叶折与花瓣都精心地染上鲜明而匀调的彩色,使得绿叶红花都闪闪欲动。” 传统的兔儿爷制作工艺极为繁琐。胡鹏飞首先要精选泥料制胚,雏形初成后经过数日晾干,修饰打磨后,用白漆上底色,再用细毛笔蘸不同的颜料为兔儿爷画上面部五官、衣服、坐骑图案。十几道复杂的工序,讲究的是拿捏的力道和绘功的精细,一般要耗时一个星期才能完成。 准备原料就不易。泥土的种类千差万别,一般选择杂质少、黏性好、可塑性强的。 泥土采集回来后,要经过多道工序——摊开晾晒,将水分蒸发掉之后,再把土里的石块、杂草等杂质挑出来,用两毫米孔径的筛子过筛,得到较为细腻的颗粒。经过漫长的等待,才能达到泥胚的标准。 再之后,要将泥土加入清水,成为泥浆后再过滤,去除杂质。经过24个小时的沉淀之后,泥和水自然分离。这时,颗粒用肉眼已经看不到了,只有在放大镜下面才可以找到。 泥土在四季的温度和湿度变化下,状态并不稳定,开裂成为泥塑艺术品的一大天敌。为此,要在泥土中加入棉絮,以增加黏结性。经过五六个小时的人工捶打之后,泥土与棉絮终合为一体。 在胡鹏飞看来,泥塑工艺品的制作过程“极为精彩”,“好多同行都怕被别人看见制作流程,但我们工作室门口写的是‘欢迎拍照’。” 集生产、展示、交流、传播于一体,这是胡鹏飞认可的民间艺术传承的方式。改变传统技艺
把泥塑生意带到北京后,胡鹏飞曾苦苦坚持了三年,直到一次偶然的生意给他带来了转机。 “卖凤翔的‘虎头’时,有人问起卖不卖兔儿爷,我就问当地的朋友这是什么。得知当时国子监附近有人一个兔儿爷能卖100多块钱时,我就觉得这个东西好。”胡鹏飞说。 之后,胡鹏飞就开始尝试着做兔儿爷。“北京大爷很热心,给我提意见,说我做的兔儿爷哪不像,还给我讲兔儿爷背后的故事,我就一直改,也逐渐成了这方面的专家。” 如今,胡鹏飞设计的兔儿爷品种多达十多种,有骑葫芦兔儿爷,骑麒麟兔儿爷,骑白象兔儿爷,像胖阿福一样的兔儿爷以及穿着结婚礼服的兔儿爷兔奶…… 实际上,普通消费者往往会忽略手工艺品的文化价值,而单纯认为价格相对于现代工艺产品而言偏贵,这让他们很难买账。 提到自己做的兔儿爷为什么能被大家接受,胡鹏飞说自己走的是品牌化路线,“用商业的方式去运作,把传统和现代人的时尚、审美相结合,通过包装、文字、图案的创作设计,让买主觉得提着这份礼品送人是一件体面的事,既有文化又时尚。” 传统形象走时尚路线并不容易。胡鹏飞告诉本刊记者,前几年,他们在设计兔儿爷的时候,也是顶着巨大压力的。 传统兔儿爷的三瓣嘴呈三角形向下,显得严肃威武。而胡鹏飞的笔画到三瓣嘴末梢时向上一挑,便挑出了一个笑容可掬、亲切喜庆的新版兔儿爷。 很多人都说兔儿爷不应该这样笑着,但是胡鹏飞还是坚持了下来,“现在连专家都已经接受了。” 如今,胡鹏飞在北京、河北、陕西都开辟了基地以满足中秋、春节等传统节日对兔儿爷的需求,每年他的工作室要制作近10万个兔儿爷。同样在改进传统泥塑技艺的,还有胡新明
胡新明对“凤尾鸡”做最后的整形
1965年,胡新明出生在陕西凤翔六营村的一个泥塑世家,父母亲都是当地的泥塑艺人,泥塑大师胡深则是他的叔伯爷爷。胡新明从小就开始学习泥塑。 作为“凤翔泥塑”的第七代传承人,胡新明见证了凤翔泥塑的起起落落。从明代开始,六营村就盛产泥塑,20世纪七八十年代是凤翔泥塑的一个辉煌时期,那时全村家家户户都会做泥塑,每逢庙会泥塑摊位红彤彤的一大片。 然而,到了20世纪80年代末,几十年造型都没有变化的凤翔泥塑已经跟不上社会的发展。当时的泥塑非常薄,轻轻一捏就会碎掉。为此,胡新明也吃了不少苦头。 胡新明还记得,1988年他向新加坡出口了8600件泥塑工艺品。当时他亲自送货,到了西安后要换出口专用箱,在换箱的过程中,五分之一的工艺品碎了。再等运到新加坡后,没有一件作品是完整的。 这件事对胡新明触动很大,他决心改进制作工艺。胡新明告诉《瞭望东方周刊》,原来的泥塑制作工艺,产量低又“娇气”,根本难以满足走出国门的需求。 在这之后,胡新明花了几年时间,经过上百次实验,成功研制了“摔不烂胡氏泥塑”。 在胡新明看来,原本的手工业是为百姓的日常生活所服务的,而如今很多产品已被现代文化挤掉,如何让人们接受手工艺品并继续去使用,与现代生活融合是必不可少的。先谋生,再传承
胡新明做泥塑已经有近40年时间了,他带过的徒弟有100多人。胡鹏飞的工坊成立10年了,也从最初只有几个人,发展到拥有设计师、彩塑艺人、制作员工200多名。看起来泥塑的传承不成问题,但胡鹏飞对此并不乐观——包括泥塑、剪纸,许多传统艺术都缺乏更年轻的传承人。 “我们只能找到年龄比较大的手工艺人,他们只是把这个当作一份工作。”胡鹏飞说,泥塑是一门需要“静”的艺术,但很少有年轻人愿意耐住性子沉入其中。 南京非物质文化遗产“南京泥人”传承人何斌完全采用手工制作泥塑作品——手捏细纹,每个作品造型都不同。 何斌告诉《瞭望东方周刊》,自己平常会接私人定制的订单,但因为人手不够,自己单枪匹马难以做推广。虽然何斌也会带徒弟,但是徒弟们往往“学个一两天”就放弃了。 相比何斌“小众”化的艺术品生存方式,胡鹏飞、胡新明则希望走产业化路线。他们采用模具批量生产——当然,模具也要设计原稿、翻模、修、画、烧、打光。 胡鹏飞同时在线上线下大批量铺货,“只要你到后海那片问哪里有货,都能找到我们的分销商;网上也很容易买到,一个兔儿爷只要三四十块钱。” 为了加快生产速度,他增加了人手,细化了分工。“最多的时候有五六十个师傅帮忙做,一个人一天就能做上十个。在分工上,有专门捏的,专门画的,专门包装的。”2010年,他的工作室一天就能产出100多个兔儿爷。
胡新明进一步对传统泥模具生产制作效率低、成本高、周期短等缺陷进行了改进——用现代石膏模具代替了泥模具,使泥塑生产周期大大缩短。原本一天只能生产10件产品的泥模具,改用石膏模具后日产量可以达到100件。 如今,胡新明的泥塑工作室每年产量达10万件,年销售额达到500万~600万元。 无论是个人定制化的小众市场还是产业化经营,对于匠人来说首先要依靠自己的手艺谋生活,先把自己养活,再去谈传承和传播。“文化的传承光靠一腔热血显然不够,没有市场的传承与保护都是空谈。”何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