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心肠论浊清——胡中藻诗狱
清朝晚期,有个佚名作者,写过一部著作《康雍乾间文字之狱》,其中有“胡中藻(李蕴芳)之狱”一节。作者参阅大量清朝原始文件,详细记录了乾隆时期胡中藻文字狱的具体情况。
从这段记述中可以清楚发现,乾隆帝寻章摘句,从胡中藻《坚磨生诗诗钞》诗中找“反骨”,那种鸡蛋里面挑骨头的“认真”和“细腻”,令人叹为观止。
由于相关原文浅显易懂,特摘出与读者共享:
乾隆二十年三月,上(乾隆帝)召大学士九卿翰林詹事科道等谕曰:我朝抚有方夏,于今百有余年。列祖列宗,深仁厚泽,渐洽区宇,薄海内外,共享升平。凡为臣子,自乃祖乃父以来,食毛践土,宜共胥识尊亲犬义,乃尚有出身科目,名列清华,而鬼蜮为心,于语言吟咏之间,肆其悖逆,诋讪怨望如胡中藻者,实非人类中所应有。
其所刻诗,题曰《坚磨生诗钞》,“坚磨”出自《鲁论》,孔子所称“磨涅”,乃指“佛”而言。胡中藻以此自号,是诚何心?
……如其集内所云“一世无日月”,又曰“又降一世夏秋冬”。三代而下,享国之久,莫如汉唐宋明,皆一再传而多故。本朝定鼎以来,承平熙 ,盖远过之。乃曰“又降一世”,是尚有人心者乎?又曰:“一把心肠论浊清”。加“浊”字于国号之上,是何肺腑?
至《谒罗池庙》诗,则曰“天匪开清泰”。又曰“斯文欲被蛮满洲”。俗称汉人曰“蛮子”,汉人亦俗称满洲曰“鞑子”,此不过如乡籍而言,即孟子所谓“东夷”、“西夷”是也。如以称“蛮”为斯文之辱,则汉人之称满洲曰“鞑子”者,亦将有罪乎?
再观其“与一世争在丑夷”之句,益可见矣。又曰:“相见请看都盎背,谁知生色属裘人?”此非谓旃裘之人而何?
又曰:“南斗送我南,北斗送我北。南北斗中间,不能一黍阔。”又曰:“再泛潇湘朝北海,细看来历是如何?”又曰:“虽然北风好,难用可如何?”又曰:“至云揭北斗,怒窍生南风。”又曰“暂歇南风竟”。两两以南北分提,重言反复,意何所指?
其《语溪照景石》诗中,用“周时穆天子,车马走不停”及“武皇为失倾城色”两典故,此与照景石有何关涉?特欲藉题以寓其讥刺讪谤耳。
至若“老佛如今无病病,朝门闻说不开开”之句,尤为奇诞。朕每日听政,召见臣工,何乃有朝门不开之语?又曰“人间岂是无中气?”此是何等语乎?
其《和初雪元韵》则曰:“白雪高难和,单辞赞莫加。”单辞,出《尚书·吕刑》,于咏雪何涉?
《进呈南巡诗》则曰“三才生后生”,今日天地人为三才,生于三才之后,是为何物?其指斥之意,可胜诛乎?
又曰:“天所照临皆日月,地无道里计西东。诸公五岳诸侯渎,一百年来俯首同。”盖谓岳渎蒙羞,俯首无奈而已,谤讪显然。
又曰“亦天子亦莱衣”。两亦字悖慢已极。
又曰“不为游观纵盗骊”。八骏,人所常用,必用盗骊,义何所取?
又曰“一川水已快南巡”。下接云:“周王淠彼因时迈。”盖暗用昭王南征故事,谓朕不之觉耳。
又曰“如今亦是涂山会,玉帛相方十倍多”。“亦是”二字,与前两“亦”字同意。
其颂蠲免,则曰:“那似偏灾今降雨,况如平日佛燃灯。”朕一闻灾歉,立加赈恤,何乃谓如佛灯之难睹耶?
至如孝贤皇后之丧,乃有“并花已觉单无蒂”之句。孝贤皇后,系朕藩邸。时皇考世宗宪皇帝,礼聘贤淑,作配朕躬,正位中宫,母仪天下者,一十三年。然朕亦何尝令有干与朝政,骄纵外家之事?此诚可对天下后世者。至大事之后,朕恩顾饰终。然一切礼议,并无于会典之外,有所增益,乃胡中藻与鄂昌往复酬咏,自谓殊似晋人,是已为王法所必诛。而其诗曰“其夫我父属”,妻皆母道之女。君君一体,焉得漠然为夫君父人之通称?君应冠于父上,曰父君尚不可,而不过谓其父之类,而已可乎?帝后也,而直斥曰其夫曰妻,丧心病狂,一至于此,是岂覆载所可容者乎?
他如《自桂林调回京师》,则曰“得免我冠是出头”。伊由翰林,洊擢京堂,督学陕西,复调广西,屡司文柄。其调取回京,并非迁谪,乃以挂冠为出头,有是理乎?
又有曰“一世璞谁完?吾身甑恐破”。又曰“若能自主张,除是脱锁”。又曰“一世眩如鸟在笯”。又曰“虱官我曾惭”。又曰“天方省事应闲我”,又曰“直道恐难行”。又曰“世事于今怕捉风”。无非怨怅之语。
《述怀》诗又曰“琐沙偷射蜮,饶舌狠张箕”。《贤良祠》诗又曰:“青蝇投昊肯容辞?”试问此时于朕前进谗言者谁乎?
伊在鄂尔泰门下,依草附木,而诗中乃有“记出西林第一门”之句。攀援门户,恬不知耻。
朕初见其进呈诗文,语多险僻,知其心术叵测。于命督学政时,曾训以论文取士,宜崇平正。今见其诗中,即有“下眼训平夷”之句。下眼并无典据,盖以为垂照之义亦可,以为识力卑下亦可,巧用双关云耳。
至其所出试题内,《孝经》义有“乾三爻不象龙”说。乾卦六爻皆取象于龙,故象传言,时乘六龙以御天,如伊所言,岂三爻不在六龙之内耶?乾隆乃朕年号,“龙”与“隆”同音,其诋毁之意可见。
又如“鸟兽不可与同群”,“狗彘食人食”,“牝鸡无晨”等题,若谓出题欲避熟,经书不乏闲冷题目,乃必检此等语句,意何所指?其种种悖逆,不可悉数……
恰如狼狗嗅臭鞋,乾隆帝以一个特级编辑加特级校对的仔细,对胡中藻诗集看了又看,闻了又闻,最终,一一加以归类,找碴寻衅,挑出了如许多的违禁、讽刺、谤讪、狂悖、怨望之语:
第一,“一世无日月”,“又降一世夏秋冬”——乾隆认为,大清朝自从定鼎以来,承平繁盛,远过汉唐宋明,而胡中藻竟然认为清朝“又降一世”,作为大清臣属,全无心肝!
第二,“一把心肠论浊清”——竟敢把“浊”字放在国号“清”之上,居心叵测。
第三,“天非开清泰”,“斯文欲被蛮”,“相见请看都盎背,谁知生色属裘人”——显然,胡中藻挑拨是非,离间满汉。
第四, “南斗送我南,北斗送我北,南北斗中间,不能一黍阔”;“再泛潇湘朝北海,细看来历是如何”;“拿云揭北斗,怒窍生南风”;“暂歇南风竞”——南北分提,难道想大清分裂乎!
第五,“周时穆天子,车马走不停”;“武皇为失倾城色”;“白雪高难和,单辞赞莫加”——胡中藻这几句诗的用词用典,和其诗题无关涉,应该寓意在于讪谤。
第六,“老佛如今无病病,朝门闻说不开开。”——影射乾隆帝惰政。
第七,“人间岂是无中气”,“不为游观纵盗骊”,“三才生后生今日”。——诗意狂悖,是何居心?
第八,“天所照临皆日月,地无道里计西东,诸公五岳诸侯渎,一百年来頫首同”;“周王淠被因时迈”。——前诗寓意大清统治后山河蒙羞,后者用“昭王南征”典故,意在讪谤。
第九,“亦天之子亦莱衣”;“如今亦是涂山会,玉帛相方十倍多。”——这三个“亦”字,想胡中藻真是悖慢至极!
第十,“青蝇投吴肯容辞”;“那是偏灾今降雨,况如平日佛燃灯。”——前一句讥乾隆帝听信谗言,后两句讥乾隆帝不赈灾祸。
第十一, “并花已觉单无蒂”;“其夫我父属,妻皆母遭之”;“女君君一体,焉得漠然为”——以这几首诗咏乾隆正妻孝贤皇后之丧,对于帝后至尊,胡中藻竟敢直斥曰“其夫其妻”,而且“君父”人之通称,君比父尊,而胡中藻诗中竟然以君比父,真真丧心病狂。
第十二,“得免吾冠是出头”;“一世璞谁完,吾身甑恐破”;“若能自主张,除是脱韫锁”;“一世眩如鸟在鲅”;“虱官我曾惭”;“天方省事应问我”;“世事于今怕捉风”;“琐沙偷射蜮,馋食狼张箕。”——这些诗句,显然皆属怨怅之语,居心险恶……
如此寻章摘句,作为文学中老年,乾隆帝确实对诗人和诗歌敏感到极点!
乾隆帝乃清朝帝君,政治强人,他对胡中藻下手的目的,当然不仅仅是文字狱这么简单。
胡中藻,江西新建人,号“坚磨生”,乾隆六年(1741年)进士,官至内阁学士,乃乾隆朝首辅鄂尔泰的门生。作为满洲权贵鄂尔泰,一度和乾隆朝的汉人大学士张廷玉有隙,其间各立朋党,互相倾轧。朝中大臣党同伐异,深为乾隆帝所恶。
为了整治朝中朋党,压抑相权,乾隆二十年(1755年)二月,乾隆帝密令广西巡抚卫哲治将胡中藻任广西学政时所出试题及与人倡和的诗文,百般搜求,一并查出,然后上交到朝廷细细勘验。以此为借口,乾隆帝兴起了“胡中藻诗狱”。看似要诛求胡中藻,其实意在鄂尔泰及其党人。鄂尔泰虽死,也要对他进行政治清算。
最终,清廷定案,奏称胡中藻“违天叛道”,依据清律应该逆凌迟处死,其家属16岁以上男丁,皆斩立决。
乾隆览奏,假装仁慈,竟然说:“朕御极以来,从未尝以语言文字罪人。”为表“宽大”,判处胡中藻和他的儿子皆斩首,让这爷俩死得确实痛快了一些点儿……
但是,对于和胡中藻一直诗文唱和的鄂尔泰侄子颚昌,乾隆帝恨极,认为他身为满洲贵族,多年来竟然对胡中藻大加赞赏,实属丧心病狂。而他本人的《塞上吟》诗集,乾隆帝斥为“词句粗陋鄙率,难以言诗”,且诗句中竟然言“蒙古”为“胡儿”,尤其诋毁至极——乾隆表示,蒙古自满洲先世以来,倾心归附,与满洲本属一体,颚昌竟敢以“胡儿”目之,真真狂悖忘本!本来,乾隆帝要对颚昌加以斩首之刑,念其满洲旧臣后裔,从宽,赐死!
而后,乾隆帝在上谕中对死去的鄂尔泰还不依不饶:
胡中藻系鄂尔泰门生,文辞险怪,人所共知。而鄂尔泰独加赞赏,以致肆无忌惮,悖慢 张。且于其侄鄂昌,叙门谊,论杯酒。则鄂尔泰从前标榜之私,适以酿成恶习耳。胡中藻依附师门,甘为鹰犬……大臣立朝,当以公忠体国为心。若各存意见,则依附之小人,遂至妄为揣摩,群相附和,渐至判若水火。古来朋党之弊,悉由于此。
鄂尔泰为满洲人臣,尤不应蹈此恶习。今伊侄鄂昌,即援引世谊,亲昵标榜,积习蔽锢,所关于世道人心者甚巨。使鄂尔泰此时尚在,必将伊革职,重治其罪,为大臣植党者戒。鄂尔泰著撤出贤良祠,不准入祀!
胡中藻的《坚磨生诗钞》,原本已经禁毁,从乾隆帝跳出来的现有诗句看,其实里面根本没有什么“居心叵测”的意思,反清思想肯定没有,连什么乾隆帝深恶痛绝的“种族之见”也看不出来。否则,胡中藻怎么会念念不忘鄂尔泰和颚昌这两个“鞑子”呢?至于胡中藻诗集中那些内容稍稍显得晦涩的诗句,不过是用了几个险韵、僻典,或者故意在诗中写上一些和题目不关涉的词儿,应该都算文人穷酸卖弄才情罢了。间或有几句看似牢骚之语,也不是什么“怨望”。文人诗人都好这口,几乎人人都觉得自己才比天高,命比纸薄,所以才被称为“骚人”嘛……
回望康熙年间的文字狱,清朝统治者蓄意制造出来的不多;雍正一朝,文网甚密,已经开始“莫须有”制造文字狱,比如我们所熟知的“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就是清廷对雍正朝庶吉士徐骏所作诗文的借题发挥;到了乾隆时代,文字狱多之又多,完全都是捕风捉影,真正以“莫须有”来搞文字狱了。
而康熙一朝,当时清朝统治还未稳定,借助文字狱来维护、稳定清朝的统治;雍正朝文字狱,是雍正帝借助这个手段来打击昔日和自己争位的阿哥及其同党政敌;而乾隆朝类似“胡中藻诗狱”的文字狱,显然就是乾隆帝要借此来打击朝中朋党,而且目标直指前朝重臣,告诫朝中百官不可轻易参与党争。
我们可以发现,乾隆朝文字狱,作用已经发生改变,受到镇压的人,由康、雍时代的汉族士大夫,转变成在朝为官的满汉官员。正是从乾隆时代开始,在朝在地方为官者也为人人自危,即便他们在自己的私人日记、信件中也谨小慎微,狠斗私字一闪念,不敢稍露对朝廷、皇帝的任何不满、怨望。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都害怕以言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