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澎湃新闻(2018年05月18日)
真“李”假“胡”
夏日炎炎中,我们来到了安徽歙县李村,目的是想调查了解当地的宗族现状。启程前,我们已收集到该村的一套归户文书。歙县今辖于黄山市,而自宋宣和年间至清宣统年间,地属徽州。依学术惯例,更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本文所指的李村不是这个村子的真名。
我之所以将此村暂名李村,是因为该村胡姓系出明经胡氏。据族谱所载,明经胡氏一族,鼻祖明经公系唐昭宗三子,为避权臣谋害,明经公年方九岁即被托付给徽州人胡三公照管,由李姓改胡姓,相传千年。直至我们去村里调查时,族中老人还对我们说:“我们是假胡,不是真胡。”
在我们的田野报导人胡伯伯提供的族谱中,也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在鼻祖明经府君的名讳之左,还写着“义祖胡三公”。
李村明经胡氏族谱
今日李村的胡氏族人,均系明经胡氏二十七世祖自外迁此所衍后裔,其后又分枝散叶,共分甲、乙、丙、丁、戊、己六派。
能证明李村的明经胡氏六派之别的,除了族谱所载、故老相传,最重要的证据就是祠堂了。六派各立支祠,其中庆德堂、尊德堂等祠堂至今保存较好。我们的报导人胡叔叔就是庆德堂一脉的。胡伯伯与我父亲同年,出生于建国初,他早年在上海工作,现在回安徽老家照顾年过九旬的父亲。
庆德堂之中堂正面
庆德堂的中堂木枋上悬着“追远”字匾,典出《论语》中曾子的名言,“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按中国古人之理解,祠堂为祖先魂之所依,坟冢乃先人魄之所藏。祭祠堂神主是为敬奉魂灵,而祭坟冢遗体则为崇祀体魄,两者相依相存,共同维系着中国人的敬祖尊宗之情。
以庆德堂为例,上面照片拍下的只是祠堂的中堂部分,其后的寝室才是敬供明经胡氏列祖列宗神位的地方。到清明等节日时,合族须得共同祭祀。
祠堂中还置有长凳、碗筷等物,我们猜这里平时可置办红白喜事。询问胡氏族人,果然如此。村里有人去世,房内不便安放棺材,更别说放下十几乃至几十桌的酒席了,祠堂宽敞,正好可以用上。好几位胡氏族人还告诉我们,在解放前,如子、媳等有不孝情形,族人会冲入其家,将不孝之人捆住,将猪牵走,带至祠堂,先杀猪吃肉,再责罚其人。
明清时,类似的做法不只见于明经胡氏一族,如江苏《暨阳梓里王氏宗谱》就明确规定,“凡子孙不务耕种,好为赌博,破荡家业,以致为盗者,家长拘其到祠,上告祖宗,下告宗族,严加痛责,使其改过。”笔者走访湖南湘潭尹氏宗祠时,发现其中还有专门关押触犯族规者的小房间。
可见,祠堂既有着敬祖收宗的价值,也具体而微地发挥着族人相聚、惩戒不法族人的场所之功用。
地理先生
明嘉靖年间直至民国,祠堂、祖坟、族谱是支撑宗族的三大精神支柱。与同行的师弟妹们关注点稍有不同的是,我最上心的是祖坟。报导人胡伯伯知道此情后,问我有无兴趣去访问一位地理先生。我当然求之不得。
歙县所称的地理先生,也就是通称的风水师。我们访问的这位先生也姓胡,长相清癯,一看就是久经人事者。
这位地理先生笑眯眯地看着我说:“你想了解什么?我尽量回答。”我顺口问道:“您家一直是在本地么?”我没想到这个简单的问题引来他很决然的回答,“不是,我们家是1962年7月25日搬回来的,我家以前是在上海的。”
我很吃惊地问他为何时隔50多年还记得这样一个具体的日子。向导胡伯伯插话说,“他家以前是在上海做招牌生意的。”他接上话,“这样的日子是刻骨之恨啊。62年时,号召我们支援农业建设,我们就从上海搬回老家了。我们家以前在上海有房子的,我都是在上海出生的呢。”
怕我们不信,这位地理先生说还保留着当年他在上海出生时雇奶妈的协议,问我们愿不愿意看。我们谁都没见过这东西,自然很高兴能见识。虽承蒙这位先生同意,让我们对这份《立雇乳妈协议书》拍照,但毕竟事涉隐私,只将部分不涉人名的内容录出:
(一)乳妈工资每月计币拾捌万元,由甲方按月付给乙方。订期十五个月,如期满要继续,须经双方同意,再行协议。
(二)乳妈在服领孩子时期,须要细心服侍,以合于孩子的健康为主,闲空时还须帮做什事。
(三)所订条件,双方共同遵守,任何一方不得中途为难。如有越规行为,介绍人须保证责任。本协议书一式贰份,各执一份为证。
协议的落款时间是“公元一九五三年一月廿四日”。看样子,传统中国人立字为据的精神,就是在请乳母这样的事情上也是不苟且的。
更让我们没想到的是,这只是这位胡先生给我们看的第一份法律文书。接下来,他一次次带给我们几乎无可抑止的狂喜。一位师妹问有关“共业”的问题,胡先生就拿出清同治年间两姓三堂修庙的协议和账簿,以及他们家拆旧屋时各房人共立的协议。我问风水,胡先生就拿出一本封面已有破损的书给我看,这本书中居然有李村的“地记”。
李村地记
“得风水者,人财并茂;失风水者,人财稀少”,徽州人的风水观在这份“地记”中一览无余。胡先生称其所修地理之学是从江西学来的。但凡对风水略有所知的人,定晓得江西自唐以来即为风水学之重镇。徽州紧临江西,地理相近,故人文相通。胡先生就着书中的“地图”,给我们讲解了风水学中的“吞吐浮沉”四字。
倾谈已久,同行者打算走了。我意犹未尽,又向这位地理先生请教,“不知‘朝奉’、‘府君’二词作何解?”其实以前读胡适先生的书时,我已知道“朝奉”是指徽商当铺中的主事,但我看到李村墓碑上所刻以及胡氏族谱所载,在先人名讳前所加衔要么为“朝奉”,要么为“府君”,似乎是指逝者曾经商或从政,但不可能所有人都当商人或官员吧?所以很想听听地理先生的解释。
胡先生说:“朝奉是指务农的,府君就是当官的人死后的尊称。”懂了,徽州人经商成风,即使一介农夫,为顺应时俗或抬高身价,也会在墓碑及族谱上缀上“朝奉”二字。
没想到的是,胡先生怕我不懂,居然又拿出一本书给我看,以为佐证。这本书中,有比明清律典所载五服图更完整的服制关系,比如妻、妾的关系在书里就表现得很明显,妻不为妾服丧,顶多称其为“故妹”;而妾须为妻服丧,称其为“先主母”。
服制书
一页页拍摄这本书时,我真的很感激胡先生。对于几位素昧平生的人,他几乎是有求必应地拿出各种珍藏的资料给我们看。将心比心,如果一群陌生人来我家,我是绝做不到这一点的。
徽帮老人
李村之行中,还有一位让我们甚是感激的老人,他就是我们的向导胡伯伯的老父亲。老人家当时已92岁高龄,尚能拄杖而行,思路清晰,只是听力稍稍有碍。我是真想多向这位老人请教些问题,他一辈子的阅历是我们这些后生晚辈望尘莫及的。只是问了不到一个小时,我们就时不时静默了,知识、经历撑不住,问不下去。
现在且以第一人称,按时间先后顺序,将老人家口述的内容简单整理如下:
“我以前读过书,十几个学生请一位先生。各家轮流请先生吃饭,我们学的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到了十八九岁,要娶老婆了。那个时候订婚要钱啊,现钱就要一百块。我们家里穷,娶不起,老早就在家里养了一个,就嫁给我。我老婆家比我们家更穷。那个时候子女多,五六个,七八个,养不起就送人了。我们家的就是送来的。女的十七岁的样子就要结婚了,二十多岁结婚的少。”
听老人家讲到这里时,我突然想起了费孝通先生在《江村经济》中关于“童养媳”的一段话,“在女孩很小的时候,男孩的父母领养了她。她未来的婆婆甚至还要给她喂奶,并一直要抚养她到结婚。如果这女孩是在她丈夫家中养大的,那么婚姻的一切复杂程序如做媒、行聘、接亲船、轿子等等都不再需要了……婚事的费用,可以缩减到少于100元。我曾观察到,有许多从幼年起就被未来的婆婆带领大的女孩子,十分依附于她的婆婆,就像一个女儿对母亲一样。特别是,如果这家真的没有女儿,情况就更是如此……故婆媳之间的纠纷,即使不能完全避免却常常不是那么尖锐。”
接着听胡爷爷细述人生:
“结婚后,家里穷,因为我一个堂哥在上海做生意,我也就去了,当学徒。我是41年去的,从深渡坐船,走新安江去杭州,再到上海,要七八天呢。那个时候杭州是日本人管着,一边道是日本人走,一边道是中国人走,中国人要通行证啊。如果没证,就给汉奸送钱,他们收了,就放走。
当学徒先要当三年,没得工资的。我们老板一间店子卖茶叶,一间店子卖布,我是在布店。到了56年,店子公私合营了。我的工龄就是从56年开始算的。解放前,路不通,我几年才回一次;解放后有探亲假,就一年一回了。
我们以前家家都有山,山上的树好大啊(老人家作双手合抱状),后来‘大炼钢铁’,就都砍掉了。我们的地不多,以前的大地主也就十多亩地。”
当老人家讲到其从商经历、婚姻生活时,我又想起了另一位著名徽州人胡适之先生所讲的,“徽州的耕地甚少……为着生存,就只有脱离农村,到城市里去经商”,“我们徽州人通常在十一二三岁时便到城市里去学生意”,“至二十一二岁时,他们可以享有带薪婚假三个月,还乡结婚。婚假期满……继续经商。自此以后,他们每三年便有三个月的带薪假期,返乡探亲。所以徽州人有句土语,叫‘一世夫妻三年半’。”
胡爷爷因着娶的是童养媳,又因了解放后有探亲假,才避免了“一世夫妻三年半”。只是可以想见,那几百年里徽帮商人辉煌的背后,又有着多少家庭的心酸。
从徽州返回,已有些时日了,只是时常还想起那里的山山水水、那里的人。徽州人,聚族而居,合族而葬,以祠收族,经商养家,那陶冶于千百年家风商俗而特有的徽州气质,才是最令人动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