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文物》2019年第5期 图:渠传福
定襄居士山摩崖碑
《文物》2017年第5期发表《山西定襄居士山摩崖碑为西晋胡奋重阳登高纪功碑》(以下简称《胡奋碑》),推定此碑为西晋使持节监并州诸军事冠军将军胡奋于泰始八年(272年)讨平匈奴中部帅刘猛叛乱后的重阳登高纪功碑[1]。
胡奋碑
2016年,笔者曾应邀参与了此碑的数字化文字辨认释读,共同确认了摩崖碑时代属西晋,碑主为胡奋。其后的碑文整理研究由忻州市文物管理处李培林等完成。初稿曾寄笔者征求意见,当时也未发现问题。《胡奋碑》刊发之后,再度细读,认为其“胡奋登高立碑纪功事件就只能确定到泰始八年的九月九日"的年代结论,虽考证颇详,但总感觉不甚妥当。进而翻检文献,梳理史实,发现其结论似乎未尽完善,尚且难以定论。笔者深愧最初阅稿时的迟钝与草率,有负忻州同行重托。在此就相关史实,作一补正。
《胡奋碑》一文的结论,“此碑为西晋使持节监并州诸军事冠军将军胡奋于泰始八年(272年)讨平匈奴中部帅刘猛叛乱后的重阳登高纪功碑",应该是不妥的。问题出在对具体历史事件和当事人立碑行为的关联认定上,其原因则可能源于对深层次历史文化背景的忽略。
一、非主帅无资格勒碑纪功
《胡奋碑》之所以认定此碑与讨伐刘猛的关联,可能是过于注重史书中关于胡奋的英勇和功绩记载,以及由此引发的职官升迁和历史评价,存在先入之见,昧于具体而微。关键是忽略了中国历史文化中的深层规则——主帅才有资格勒碑铭颂。
有关泰始年间平定刘猛叛乱,史书记载如下。
《晋书》卷三《武帝纪》:“(泰始)七年春正月……匈奴帅刘猛叛出塞。”[2]
《资治通鉴》卷八一《晋纪三》:“(泰始七年)十一月,刘猛寇并州,并州刺史刘钦击破之。”[3]
《晋书》卷三《武帝纪》:“(泰始)八年春正月,监军何桢讨匈奴刘猛,累破之,左部帅李恪杀猛而降。”[4]
《晋书》卷五七《胡奋传》:“匈奴中部帅刘猛叛,使骁骑路蕃讨之,以奋为监军、假节,顿军硁北,为蕃后继。击猛,破之,猛帐下将李恪斩猛而降。”[5]
事实上,这几条史料记载的应该是两次战事:第一次战事在刘猛初叛当年,主帅是并州刺史刘钦(《晋书》失载,《通鉴》补记当有所本),亦不知胡奋是否参与其役;第二次战事的主帅(《晋书》记载前后扞格,或许暗示晋朝人事的变迁),无论是监军何桢或骁骑路蕃,胡奋只是参与部属。换句话说,那怕后来胡奋官职更高,名声更大,但此时他仅是一位部属参与者。
史书关于胡奋的记载很多,评价也很高。史书出于后世,作史者或有意无意地对声名卓著者有所偏爱,将许多别人的功绩与荣誉加诸其身,当事人由参与者变为主导者的情形,司空见惯。《晋书》卷五七:“史臣曰:……(胡奋)玄威之武艺……制凶酋于硁北……“显然将讨平刘猛的功绩归之于胡奋。但是,纪功碑是当时的文告形式,必然如实展现此时此刻的政治局面和官场秩序。
古代中国有这样一种政治、军事文化传统,哪怕部属建功再多,性格再狂妄,都不可能凌驾主帅而勒碑纪功。故此,胡奋碑的缘起和年代背景,当不会是讨伐刘猛的泰始八年。反过来说,以胡奋领衔的纪功碑,所颂扬的是另外一回事。
二、主帅胡奋与战争对手
胡奋领衔的纪功碑,除居士山纪功碑以外,还有太康元年(280年)胡奋和王戎在征伐孙吴时平夏口、武昌后所立碑。《水经注》卷三五《江水》:“江水又东径鲁山南,山上有吴江夏太守陆焕所治城……中有晋征南将军荆州刺史胡奋碑。”[7]
胡奋作为主帅又与并州有关的文献记载也是存在的,时间却已在四年之后了。
《晋书·帝纪第三》:“(咸宁)二年(276)……二月……并州虏犯塞,监并州诸军事胡奋击破之。”[8]
《胡奋碑》作者也注意到了这条史料。但仅被用于论证胡奋官职而轻轻放过,未予重视,殊为可惜。
作为此次战争对象的“并州虏",史书未明,战争过程亦阙如。如果搞清“并州虏"具体所指,与《胡奋碑》碑文又有怎样的联系,结论将不言而喻。
《三国志·魏书·鲜卑传》:“青龙元年(234年),比能诱步度根深结和亲,于是步度根将泄归泥及部众悉保比能,寇钞并州,杀略吏民。帝遣骁骑将军秦朗征之,归泥叛比能,将其部众降,拜归义王,赐幢麾、曲盖、鼓吹,居并州如故。“四十年之后,并州地区的鲜卑人叛乱造反,官方自然称其为“虏"了。 西晋时期居于并州的胡族并非仅有鲜卑,还有匈奴、羯、氐、羌等,或皆可称之为虏。《胡奋碑》碑文却这样描述此次战争结果:“鲜卑息须韃泥,系囗囗大檀[石][槐]之曾孙也,率囗囗万四千家,以先众夷,屈膝内附为官奴。”[10]因此,此次“犯塞"并被“击破"的“并州虏"当为鲜卑人。 碑文还提及,此次战争胡奋“统中军步骑五千人,一州六郡十亘门,匈奴四帅合五万余人"。试问,如果战争对象是匈奴刘猛,胡奋能放心派遣“匈奴四帅"上阵吗?而且,碑文记录的战争结果没有涉及对匈奴刘猛的处置,被处置的却是鲜卑人。由此可推知,战争对象为鲜卑人。 综上所述,胡奋作为主帅,在并州平定鲜卑,战果辉煌,《晋书》与《胡奋碑》记载的战争对象和战争结果契合无间,可以定论。身为监并州诸军(联军统帅和地区军政长官)的胡奋,击破犯塞的并州虏(鲜卑),意气风发,重阳日登高远望,“朔边无风尘之警,黔首晏然”[11],豪情无比,勒碑纪功。此时当在西晋咸宁二年(276年)。 胡奋平鲜卑之役,为短暂的“太康之治”增添了亮丽的一笔。胡奋碑碑文也为后人揭开了一段被“湮灭”的历史,也为研究西晋并州地区的民族关系提供了新资料。 [1] 忻州市文物管理处等《山西定襄居士山摩崖碑为西晋胡奋重阳登高纪功碑》,《文物》2017年第5期 [2]《晋书·武帝纪》,第60页,中华书局,1974年(以下皆为此版本,不另注)。 [3]《资治通鉴》,第2518页,中华书局,1956年。 [4]《晋书·武帝纪》,第61页。 [5]《晋书·胡奋传》,第1557页。 [6]《晋书·胡奋传》,第1567页。 [7] 陈桥驿《水经注校正·江水》,第896页,中华书局,2011年。 [8]《晋书·武帝纪》,第65页 [9]《三国志·魏书·鲜卑传》,第835、836页,中华书局,1964年 [10] 同[1] [11] 同[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