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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转载]从安徽枞阳走出的草根作家胡大平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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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线胡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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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16-11-11
来源:新华书目报  作者:周其伦

    在江苏打拼的安徽作家胡大平,是一位快人快语的性情中人。我第一次读到他的作品是在 2012年的第六期《阳光》上,一个中篇加上一个短篇———《火辣阴森的正午》《过了安庆不讲塔》,同时还配发了他写的一篇语言很另类的创作谈。记得当时我的阅读感觉还比较懵懂,但他过人的写作才情和独特的关注视角让我颇为动心。
    2013年,胡大平在《山花》B版第九期上发表了中篇小说《父亲》,让我再度从小说中品味出那种极度浓郁的、已经离我们今天的社会生活渐行渐远的朴素亲情。今年3月我又分别在《飞天》一月号上读到了他的短篇小说《女作家和她的客栈》,在《六盘山》第一期上读到了他的小说《阿依娜》。最近我还不断在《安徽文学》《黄河文学》等刊物上读到他的作品,不能不让我对这位很有本真特质的中年作者刮目相看。客观地说,在当今众多的文学耕耘者中,胡大平的创作成果不能算特别丰硕,但他却是我看到的对写作特别努力,对艺术探索特别认真的一位草根作家,这就让我对他有了极大好奇。
    从我所读到的胡大平的小说来看,其作品都是主要反映普通人群生活情状的,其主人公的生活磁场、人生理念或人格品行,都让我有一种心痛、心酸,乃至于怦然心动的感觉。通过这些作品,可以看出作者观察生活的细致,他能够把喧嚣繁华背后的人情百态比较充分地展示出来,把蛰伏在社会边缘的那种朴实的生存环境,表现得鲜活灵动。胡大平 1965年出生在安徽枞阳,2003年习作至今,已在《散文选刊》《山花》等文学刊物上发表作品七十余万字。父亲去世后,家里积债如山,“有上顿没下顿,吃不饱,穿不暖”,这些词难以概括胡大平家里的生活。这些心路他也在小说《父亲》《插秧》里倾诉。 9万字的《驻乡笔记》发表后,遭到“跨省”恫吓,家人吓得叫他出门躲避。它带给作者的负面影响至今犹在,有家都不能回。他的学历只有初中毕业。说到学历,还有三次不知能不能算:2004年在北京,参加鲁迅文学院27届进修班;2012年在亳州,参加第三届安徽中青年高研班;2013年在合肥,参加鲁迅文学院安徽中青年作家培训班。
    胡大平的工作经历非常单纯,几乎都在底层踅摸,他做过瓦工学徒,做过推销,办过水磨石厂;从1993年底至今,他一直在江苏漂泊,从事布匹、服装等小买卖。只有说到写作,胡大平仿佛才有了一些激情。他手头还积压着一部长篇小说《爱 X山》,写了31万字,六年来增删多次。胡大平渴望在文学道路上突破与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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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16-11-11
腊月里的农家
来源:《九江日报》长江周刊(2014年1月24日) 文:胡大平

    北风从很远的北边刮过来。村庄里,人家门前池塘漾着漾着开始结冰了,脆薄而稀花花的一层,像穷人的短褐盖不住体表;冰有意凝水,却被水漂,有水的地方冰轻轻地抖,有冰的地方水颤颤地动。黄昏里,云低了,风起了,雪先是雨的形式,而后意意思思地,夹在小雨点子里,它像没搞得钱不好意思回家过年的人。但待天色黑严,便放胆扯棉舞絮了,这醉汉索性扯破唯一的一件破绒袄。
    落雪天的黑其实不算黑,就像有子人家的穷不算穷。雪籽是萤火虫,它亮着自身的亮,带着笑声走进瓦缝往屋里钻,煤油灯下写作业的小孩子,哈气呵手见晶珠跳落本子上,便惊喜地拈一粒入嘴如偷偷尝糖。雪片是灰蛾子,园中的桂竹招惹它“做窝”般的欢喜,哧哧,嚓嚓,大团大团的把柔韧的竹竿压得弓腰,却终于发出一枚“嘣”的响箭摇落如此深情。
    清早的天地冷森森地亮,疑谁把月亮捉来人间并铺在地上。黎明洒扫者沿路除雪了,刚除过的地方很快又泼洒了“面粉”,淘气的老天爷,洒扫者抹抹比“面粉”还白的胡子,往掌心吐吐口水从头又来。咔咔,橐橐,脚蹬牛皮木屐者去水塘里挑水,大大的葫芦瓢吃进水里,吃惊地发现往日碧清的塘水,此刻舀进桶来显得黑。哦,雪映水黑,再白的什么都比不过雪。笃笃,哐啷,喜添贵孙的人们破冰洗尿片,门前宅塘冰肌砭骨,松节般大手冻得虾米般红呵呵,眉毛胡子却也乐得红呵呵。邻人都红呵呵问候:恭喜恭喜,喜添贵孙了吧。红呵呵地答:托福托福,托您的福添了喔。
    叽叽,喳喳,急性子的麻雀拉开嗓子抗议,大地一片脂肥腻白刨不着食儿。汪汪,狺狺,谁家的白狗儿喊它今天显得身上肿,接着便迎来一片黄狗黑狗唱和身上白。喔喔,咯咯,鸡埘里走出的公鸡被白光迎了眼,挥翅跳脚一唱,仍不能清晰地看清世界。
    鸡鸣狗叫,腊月天的农家一日开始了。
    妈妈喊小伢起床多了个由头,扯扯掖掖又被“国画地图”的被窝数落:外头落雪了哦,我家小打赤胯的耶,冰天雪地你还下汤沟搞鱼呀!那孩子光着光屁股就跳下铺了稻草的床铺,飞到大门后门缝里伸头拜雪,冻得牙儿打战猫叫一声又钻回“打渔”的地方。暖湿的被窝中挪挪位却兴奋地比划起来,妈妈大雪可有被子厚呀?够不够堆雪人?可不可打雪仗?孩子嚷着穿衣起床,教他捏住衬衣袖口把小胳臂伸进袄袖,妈妈说今冬麦盖三床被,来年枕着馒头睡呀。哦,落雪了呀,过年了哦,我家下汤沟的小打渔呀,你还不快快长!妈妈,我要长得比雪人还高,妈妈,我要长得比雪人还胖。
    农家吃过了早饭,一个个雪人也仿佛刚刚吃过,一个两个七八个,出生在屋角的空地上,半蹲在低矮的猪圈旁,矗立在披了芭茅草的塘埂上。它们孑然而立,使得村庄一下子增加了人口。雪还在悠悠地添兴,这新添的人口都在慢慢长胖。但它们的脑袋直接生在了肩膀上,孩子小手制造的孩子省略了脖子,雪孩子的眼睛,是一粒粒孩子们亲吮过的又黑又亮的桂圆籽。然而,雪孩子一出世就将经历“乱世”,它以“黑甜”的目光观赏着枪林弹雨:一颗又一颗手雷弹,手制得瓷实的,捏造得酥松的,自厚厚棉衣的孩子手中射出,向戴着厚厚棉帽的孩子飞去。弹雷开花,琼散玉溅,孩子乐开花,雪孩子看见孩子们乐得开花。雪孩子也想躲,可是躲不及,它无脖脑袋不会扭挨了一颗,马上就乐歪了嘴巴。造造人,杀杀人,好战的世界,童真的模仿,打一场绝无仅有的欢乐幸福之仗,投射和中弹者一齐开心地呐喊。
    第二或第三天太阳才“喊”出身来,它一直高高在上,却被淹死了多日,云雪汹涌的民情淹得它脸容泛白,却又呶呶嘴儿上班管事了。化雪时吊在屋檐上的冰牛牛,老爹爹说它像个玻璃的牛牛,老奶奶笑骂死老头子没个正经儿。他们孵坐陈年的杉木火桶里向火,膝下人也都把腿脚伸进膝下温暖中来。小脚板儿都湿透了哦,还不快叫你奶奶烘烘?老奶奶一掀连胸的大黑围裙充当了搭火布,老爹爹本人叫花似的身披有补丁的大麻袋维温;奶奶嘴里闲闲地嗑着葵花子壳儿,蹦落火钵燃起几缕催泪的小烟,小孩便不住地嚷嚷呛啊呛,要逃出去;被老爹爹大手蛮捺住了。可是他也在懒懒地制造一缕缕老黄烟,小孩伸鼻嗅嗅黄铜烟袋锅儿觉得香,然而还是撒腿跑了。他爸爸举着锛子奋力劈柴,壮年人膀子上的健子肉是全家老小有力的生活保障。妈妈呢倾着头在绱鞋帮儿,顶针锥子线在巧手上穿梭来去,为了全家人过年的崭崭新鞋。一会儿,外面玩够了的孩子又跳回火桶,当小手小脚都烘得暖暖的了,便仰着小脑袋听爹爹奶奶讲那过去的事情,听是听着,亮晶晶的大眼睛还张着门外,心心念念外面的世界。但被牢牢生擒小手的不仅有祖辈温暖的大手,更有火钵里埋藏着的香甜秘密。不时地,火桶的黄泥火钵内发出沉闷的响声来,叭叭,就像提前放响庆祝新年的鞭炮。是花生蚕豆被孩子埋进了火钵灰里,暖啊热啊它们定时地炸开了嘴儿。
    喷香的!真香啊!
    铁壳蚕豆性子烈,爆响如放小地雷。麻脸花生麻脸姑娘一样谦,烤熟了也羞于声张。奶奶拿火箸子掏出吃物来,一颗一颗黑黑的,拍拍灰剥开,便露出了红帐儿。“麻屋子,红帐子,里面睡着个白胖子”,掀起红帐儿,麻姑娘的身体又白又胖。冒失的孩子一把扪进嘴,烫得团起舌头颠来倒去。奶奶撮嘴心疼:我的心,我的命,看把舌头烫掉啦。爹爹大度幸灾:馋咬嘴唇瘦咬腮,烫了舌头肉要来。果然,隔壁邻家来邀请了,明天后天要娶新媳妇了,拱手客气道:又没什么菜,请老人家光去坐一坐呢。
    鞭炮们却坐不住,被盘成"8"字形,在半泥半雪的地上欢蹦乐跳,把肚子笑破了,把喜事人家门前笑成了红灿灿一片彩。红色的新娘一身喜气,在未“闯”进洞房前,她得经受一阵红红火火的袭击,那时候红色土块和白雪团飞舞,彩蝶蜜蜂一样向她的盖头奔去,幸亏勇敢的新郎英雄救美。当然,他最好的拯救方式莫过更大方地抛洒香烟喜糖。婶婶们心疼新娘,作为曾经的受害者要小伢儿们停战别砸土块了,一旁的老家伙却鲜花着锦恐天下不乱:越要发,就得砸,新人房里无大小哇。
    那喜宴正式开席的时候,每一张包围饭桌的长凳都坐满了人,屁股打起菜园坝,见了稀处就插上。以妇孺老幼席打得最满,一席好比两席。小嘴吧哒吧哒着,不住将小花碗投给妇女和老人。自家口里忙一口,给小嘴里忙两口,一碗菜上来管不了几口,慌得喜东家乐而开口:请跑堂的跑快些,妇老孩子可怜馋呢,干荒呢,快多上几碗!
    人在桌子上干荒,猫狗桌肚下干仗,因为一块骨头或肉皮,小畜牲们呲牙咧嘴斗将起来。惹得人们一边低喝“死狗”,一边吩咐“好生着,饿狗下口呀”。又要顾嘴,又要顾脚,那好事的贸然出了一脚,真被小畜牲们回了一口,痛得人嘴啊唷啊唷,狗嘴汪呜汪呜,狗夹着尾巴喊不够意思,人抱了腿子唱又跳。新郎新娘出场敬酒的时候,好些个汉子都“人人自醉”了,他们团着舌头要求新娘唱歌,那小家碧玉害羞得哪肯张口。他们就在他们的怂恿下起头:腊月腊八啊日子好,多少小姑娘变大嫂……汉子的老婆过席制止,醉眼饧饧者给媳妇唱道:你再拉再扯,我就唱十八摸啦。
    年猪在小年的前夜被悄悄“摸”杀,有情的主人带领无情的屠夫,汉奸般悄悄摸进自家的猪圈,油润的大手从性感的后身下手,乖驯的家猪被拎起尾巴,后脚离地了……扯破嗓子的第一声惨叫传遍村庄,人们听闻了却都扬开了眉头,寻声都拎着小篾箩向那“杀场”走去,见着主人却是一句道贺:恭喜恭喜,杀大宝肥啦!主人向来客贡献香烟,叼了烟的后者,就内行伸两指捺捺剖开的肉脊的厚度,啧啧赞叹猪八戒这家伙“扶主”呢,你看,它一肚子的好油哦。就猜肥猪壳子“胴体”净重。一个认为起码两百二,两百三。一个说打个赌吧最多一百九。为抬一条闲杠子,争得红头赤脸。宰杀停当小屠夫开始扯猪油了,粘肉的板油,冒着热气,滚乎乎的。小男孩伸手讨要,小屠夫哪敢给?倒是老杀猪佬大方,给一块油,也给他油个油脸儿。
    吃过了年夜饭,孩子们巴巴地开始试穿新衣了。下午方从跛脚裁缝那“等”来的,折缝和扣子眼还印着画粉印,伸鼻闻闻香香的。孩子们点着了小灯笼,红红的小灯笼,外罩蜡花纸。外面的世界,稍微有点风雨,稍微不怕风雨,小哥哥、小妹妹手里提着灯笼,一对一对。出门了,哥哥打着灯笼寻找残炮竹头,妹妹们则在灯影里评比谁的衣裳好看。这时听见大人叮嘱道:把荷包捺紧了啊,别把压岁钱丢了啊!得到的回答是记住啦晓得啦。孩子们是晓得的,这些钱压他们长了一岁却并不真正权属一年,待正月开学大人们会凑上它交学费,也可能开春时家中盐罐饥馑被暂借去,这借多半是有借无还,可孩子们一点也不介意。明年过年时,讨得了压岁钱,点上了小灯笼出门,他们的笑脸依然乐乐呵呵,就像他们今夜抬头望望天空,呵,一朵又一朵盛开不止的烟花。
    明天即明年,明年亦明天,明天就是明年的正月,明天就是又一个新的春天。柳芽吐苞,小荷跃水,石榴结籽,腊梅含笑。当腊梅含笑,那就是又一年的腊月了。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在四季轮回中,含笑地活着,生生不息,一年又一年。
黄山怪石——其貌不扬——内涵无限!
离线胡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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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16-11-11
红芋的滋味
红芋的滋味
——读沙玉蓉《红芋谣》
作者:胡大平

    瓦坐在自家的红芋地里,“慢慢拧开瓶盖,放鼻子下闻闻……是够劲儿的!”瓦的手在微微发抖,他喝的不是老酒。
    告别鲁安班的第二天下午,包括沙玉蓉同学们大概还在返家的旅途上,而我已在表哥的山芋地里撒欢。那时,牛跑了,犁也不见了,我举起窄锄砸向地双子,表哥拎袋子跟后面捡,一挂又一挂山芋,这“出土”食物,红鲜鲜的,连着藤儿,初冬的阳光下,火喷喷的腥甜气息。很多年以前,挖山芋是我喜干的农活之一,山芋上市了,饿不死了,就着锄口刮去红皮,汆,烀,生啃,搭粥,一天两顿,腻了可以切成“方片糕”,过年打糖。
    瓦虚龄二十四娶的红翠,红芋般的红翠这个年龄上走的,和瓦此刻喝的同样液体。“红翠——那天我要能多陪陪你,你也不会……今儿个我也尝尝这味儿,算是给你赔不是。”瓦想到红翠刚过门时,一顶草帽下一张红扑扑小脸,她有过不堪的经历,爹娘丢得早,跟着祖辈过,夜晚睡觉连个结实的大门都没有,难免不被馋嘴的光棍……她过门后,被瓦妹华子瞧不起,捉“短”不赦——哪怕这新嫂子干活不知累,拉开架势埋头割稻,一口气跑到底不抬头。瓦家够穷的,两个弟弟,一屋一楼,住的却无瓦无楼,穿的没一件像样的。红翠四个月小产,在瓦娘的眼里,在华子眼里,更是腌臜的把柄。
    一个多星期前,我又一次回到老家,为虚龄五十一岁的婶子送最后一程。叔买地葬妻,婶子骨灰埋在故乡的一块油菜地里,夕阳西斜,挖土机挥动手臂使坟头越来越高。油菜地旁是一大片山芋地,凋零的乡村有人种,无人收,霜打得芋藤芋叶都枯黑了。观看葬礼的“城里人”便撒着欢儿挖起山芋来。我跑过去看,一根根红芋大的像伢儿头,细弯的像小鸡鸡,破皮处冒出“乳汁”,雪白的乳汁粘手上,一会就会变黑。婶子一辈子不曾生养,算是无后,有人说她对家庭与社会都没啥贡献。但是总算走完了人生路——人,埋下去,芋,挖起来。
    土里刨食者,终将还归土。春泥更护花,落红虽一抔。
    秋天捋槐树叶卖钱,瓦为红翠买回一块衣料,给华子买条围巾。华子抢去了衣料,还尖声咋呼:“你问她可称!你问她可称!”打人不打脸,小姑子这是翻起嫂子的旧账。她已为瓦生了一个儿,养了一个女,那一段不堪的人生路,不堪回首——又不是老戏上的犯人,脸上刺了字了,咋就永远也洗不清了?
    《红芋谣》写了三代人,时跨几十个年头,作者以淮北方言,娓娓道来,不空,不散,人物鲜活如生。鲜活如生的文字使你沉浸其中,不由产生切身的联想。在班上,沙玉蓉是个安静的学生,轻染秀发,略掩俊面,学习委员发言不多,做的比说的多,像她喜欢唱的《军港之夜》。那时候,我还没阅读她的《红芋谣》,突然捧读在手,有点惊喜的,但《成熟季》带给我很不好的印象,孩子气地跟哥们讨论:这样的东东怎上了选刊?曾听沙委员说,最怕编者乱动文字,字字较真的,也许它太“成熟”了,使我读不懂——眼高手低是我讨厌的毛病之一。
    红翠走了,一儿一女都长大了,女儿毛妮的“别”劲头很像当年的红翠。她在深圳打工,常常寄钱回来,瓦收到钱,闲言闲语也收到了,一个俊丫头儿,她在那边干的啥活,这么能挣钱?毛妮回家,总不愿把手给人看,连她哥哥狗子也误解她——一个诚实干净的洗脚妹。狗子老实,一直在老家务农,瓦和他仍然种红芋。红芋地里,瓦为自己挖好了坑,他被查出是肝上的绝病。大概是红芋闹的,营养不良,一辈子被红芋养活着,也终生叫它“毒害”着。
    直到昨天深夜,收到纸条,临抱佛脚,吃芋长大的,有些汗颜地学唱“红芋谣”:红芋饭,红芋馍,离了红芋不能活。活者且偷生,去者长已矣。不得不为瓦一叹,不得不为沙玉蓉的小说叫声好。
2013年12月17日常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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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来源:《山花》B2013第9期  作者:胡大平
1

    我坐在小学四年级的课堂上,总会听到一阵哀哀的哭声。来自窗外栽着许多小松树的“山梢”,像极了我奶奶悲伤难继的声腔。
    下课后的厕所里,被吴老师逮个正着,问我:你爸可好些了?听说在上海医得有点效果了嘛?吴老师扶着下面,一股尿把粪缸中的蛆虫冲得直泛花花。好些了,我娘我奶说,好些了……我忙不迭地拎起瞒裆裤子。不逃不行,我晓得又会被追要学费了。父亲得病快一年了,贫困生我被救济有两年了,全大队没有人不知道。
    放学的路上,娘在地头上冲我喊:别在路上玩,去扒一箩柴回家。娘在上生产队的工,在一群社员堆里挖山芋。被挖出来的山芋红艳艳的,一小堆一小堆,睡在地上,像电影里的敌军俘虏。日头西斜时,我上“山梢”搞了一筐柴驮着筢箩经过山芋地,又听见娘厉声地下任务:把柴送回家快去捡鸡屎。我借机放下柴筐歇一个,冲娘说:肚子都饿通了,我不干!娘就骂了。娘骂我淘气的鬼,不争口气。
    你爸快不行了,你还不争口气呀!
    诚九的儿子——你还不诚点实(十)呀!
    社员们都说娘不讲道理,小孩子肚皮饿么。你看那小平驮一筐柴,腰儿都弯作像弯弯虾了。堂婶卖卖眼,山芋堆里寻一根长山芋,捋捋土,拿到锄头口上快快地刮皮,就递给了我。我双手接了正要进嘴,娘上来就是一巴掌,山芋被打落在地了。吃,吃,一下子被生产队扣了工,可怎么好哦!我委屈得一声不作,娘就纠住了我的耳朵,试验它的弹性似的,拧了三道劲。当娘放开了耳朵,我终于憋不住悲伤,往地一坐跺脚哭了起来,把一箩柴倾起一倒,草屑洒得像满天的星。娘给我头上吃了几爆栗,给我脸上赏了几巴掌,又倾头挖山芋了。边举锄挖着边数落着:老子老子无用,儿子儿子无用,老的老小的小哦,一家人都不争气,我还有什么活头喔。
    父亲是第二天清早回到家的。露水打湿了卷起的裤脚,他勾着不堪一握的腰儿,肩上挑着一床被絮,竹扁担另一头挂着印画着上海高楼的包包。他手上拎着一只网兜子,兜子里脸盆杯子茶缸碗撞在门框上,哗哗一响,像哇哇一哭。进门时父亲拿毛巾捂着自己的左脸,奶奶接出门去唤了一声我儿,扶着让落下行李,忙搬上一只椅背雕刻着“丰收在望”的小竹椅。未及落屁股父亲放长声唤了一声:老娘唉——可怜你儿活不多久了哦……一语未完,父亲早已泪流两行。
    怎的了?我儿怎的了?上海也医不好?奶奶的脸色白如生山芋,及至看到父亲流泪直摇头,终于嘴儿一瘪放声哭了起来。我的儿哇——我的小儿哇——奶奶哭得像水田淌水。娘手里的粥碗掉在了地上,并没有摔碎的碗,把几只鸡吓得直叫。奶奶抱住父亲瘦削的肩头大放悲声,哭声引来了整个村庄的人们,小徐庄的人,围着看热闹的多,上前解劝的少。
    我记不得我躲在哪个角落里惆怅,却一声不响挤出人丛跑向常塘。我们村庄有七口水塘,分别是常塘、斋塘,大沙塘,小遥塘等。常塘是我常跑的方向,跑过它不远就是小姑妈的庄子毛眼儿。平时也好,逢年过节也罢,父亲和娘总是鼓励我去小姑妈家,或拎上一小箩菠菜,或抱上一只小南瓜,甚至仅是一小把撕好的山芋爪。山芋爪就是芋藤与叶之间的茎杆,小姑妈拿青辣椒伴炒了,又甜又脆又香。总不会空手归来,姑妈或给我二角买墨水的钱,要么就是买作业本的一毛。姑父“吃国家饭的”,在淮北工作,自留地什么的靠姑妈一人兴。父亲未得病前总会去帮忙的,以劳换食,姑妈总会给做上好吃的。父亲有时抢着吃吃哽噎了,连声地打嗝不止,姑妈急得帮他捶背:我哥么,我哥么,没人跟你抢,吃慢一点么。
    我跌跌撞撞地跑进毛眼儿,冲进姑妈家就是一阵哇天哇地大哭,我拉拽着小姑妈的衣袖说:我爸回来了,上海医生说医不了了。姑妈连一锅稀饭快潽了也不顾了,我在前面大步跑,姑妈在后小碎步撵,一路惶惶地念:我哥么,可还有救么?可还有救呢?一家老小哦,从此靠何人哦!
    课堂上我又听见那哭声了,在土窗外的“山梢”上较之以前更嘹亮了。下课我问同位女同学可听到了,我未来的妻子摇摇头说哪有呀哪有呀。那天,吴老师又逮住了我,边撒着一股尿边问:听说你爸回来了,上海大医院都医不了了是不是?我点着头,又慌忙摇着,我什么也不想说。吴老师纠住我耳朵:倒霉,你爸跟我学一个名,你爸要死,人家还以为我呢。哎,你爸快死了,那你怎么办?今后学还上不上?
    耳朵肉如弹弓发射,我脱兔般地挣脱了,边逃着边小声地骂:操逼佬,操逼佬,你爸才快死了!
    吴老师叫吴月发,我爸的小名也叫月发,有一阵子吴月发这名字与“操逼佬”连成一体,我爸一发狠就改了名。父亲说:号号都得小心,号个号都得小心哦。语文月发老师跟音乐老师搞在了一起,被高年级同学蚊帐里撞见时,他们正在说操逼操逼呢。于是就有了绰号。
2

    小姑妈赶到我们家时,围观的人们自动让出一条通道,说:小姑来了,小姑回来了。姑妈上前就是一把抓住了父亲的手,泣着问:可怜我哥么,可还有拯手呢?可还有救星呢?
    父亲的手胳膊瘦得像一截枯枝,小姑妈不停地抖着它,我觉得那枯枝马上就会被抖断的。那天早饭全家人都不想吃,用忧愁的面孔和泪水包围着父亲,仿佛团团地围住他就不会被死神带走。接下来父亲讲述上海医病的遭遇。父亲向奶奶汇报说小舅爹一家不给好脸色看,小舅奶用上海话指桑骂槐地骂他——赤佬,安徽小赤佬。
    父亲的舅舅我们唤作小舅爹,这个土生土长的安徽新四军干部以两根肋骨的代价,解放后换得了上海市民身份。那十来年里我们家穿上了市民衣裳,嫌长的改短一点,短的接长一点,袖口卷一卷,裤脚放一放,改一改修一修,娘一针一线地补连,使得六七十年代的上海正装兼顾了乡间的模样。记得父亲回家之前,娘又接到上海小舅爹写来的信,娘看信之后什么话也不说,忧愁着一张脸把一只碗扔到了地上。奶奶伸头问信上有什么消息。娘理也不理奶奶,把那只碗从地上拾起重重往锅里一撂,锅铲筷子碗哗啦一声响。奶奶问我可认得信上的字,让我念信的内容。“上海大医院每天都有上百人被送进太平间……绍传的病看来难好了……”小舅爹的字写得方方的,一点一横像步枪打出来的子弹。“绍传”即我父亲的正号。奶奶便颤颤地哭泣起来,奶奶哭:我的儿,月发我的儿喔……
    那些年我们家时常收到来自上海的包裹,父亲和奶奶也往上海不停地邮寄着土特产。记得小舅爹给父亲寄药总用一只木盒子,毛笔写的落款是“上海市东安路东安新村××号××室”。我在四岁时父亲和奶奶就带我拜访过小舅爹家了,总记得那扇破落得红漆斑驳的单元门下,舅爹的邻居往一只桶里倾倒吃剩下的鸡肉。奶奶几次上前要把那鸡肉捞起,小舅爹不让,奶奶便不住声地嘬嘴说:瞎掉啦!可惜了,太可惜了。
    多年以后的一九八七年,那时父亲去世已整整七年多了,那天我从一位白发老人手里接过二十元钱,我拿着钱和朋友一道离去回头把老人家看了又看。我想把老人的面容深深地铭记下来,但是我始终没有归还那二十块钱。我和朋友跑到上海找事干,一连三天找下来一无所获,我们穷得偷上海饭店的大包子,抓了不顾烫塞进嘴就跑。身后传来“小赤佬,抓小赤佬呀”。买不起回程大轮票我才想到了小舅爹。又看见那道我四岁记忆中的斑驳木门,但我是在露天的小公园里寻着老人家的,仿佛有石凳石桌,仿佛有很多老人,小舅爹的头顶春天的葡萄藤已开出了手掌般绿叶。我向小舅爹伸着手,那些老人都怀疑我是个小骗子,小声嘟喃“安徽小赤佬”。小舅爹迟迟着,也不打算理我了,在看到我带着眼泪转了身却喊住我。舅爹步伐不稳地踱到我身边,慢声问我:你是安徽来的?安徽哪地区哪县的?你说你的父亲叫什么名字?一五一十地答,我说我爸叫胡月发,哦,您叫他胡绍传,您写信寄药都写胡绍传收的。恍惚间觉得小舅爹身子微微一颤,抓抓白头踱着踱着走进那单元木门里去了。舅爹拿来钱递给我时问需要多少,我说两张船票二十块就够了。老人家又关心奶奶身体可康健,问:绍传哪一年去世的?苦了你娘,你母亲这些年日子可怎么过的呀……
    小舅爹未及问毕,我早已泪流满面。
    上海归来谁都没想到父亲能活下来,“照光”过后的右半脸焦黑焦黑的,一层一层地蜕皮,嘴巴不能全然张开,便拿两根竹筷子使劲地撬,他有时用弯柄的铁锅铲,插进牙关,像撬门开锁一样让嘴巴张开,好往喉咙里填东西。食量却越来越大了。这时接到小舅爹转来的上海医院来信,说可以就近去当地大医院做折骨手术。地区医院做完折骨手术,回家时,父亲右半边脸就瘪陷下去了,“灯盏挂”骨被拿掉了,刀疤上打着纠纠,说话吐字不明,成了“大轰腔”。我至今都搞不清父亲第一次患癌的名称,到今天有的说是喉,有的认为是口腔。娘也认为是后者。相声演员李文华曾患喉癌,愈后还说过相声的,以喉发音声音细尖,刮沙粒子般,这相声好笑段落听着也让人嗓子里发紧。父亲与李文华不同,发出的声音是圆形的,囫囵的,大舌头状,比如说父亲唤我娘:“小平儿娘”,听上去是“西红儿狼”。但是随着身体的好转,发声方法的修练,父亲说话渐渐地靠近常音了,至少我们家人能够听懂。
    针还是要打的,药还要吃的,不断地去往义津街上的卫生院打针。父亲挣扎着要独自去,说“我衡的,我衡的”。娘说你不行的,便向我使着眼色,让我牵着父亲去街上。娘不是怕别的,父亲走是能走到街上,娘怕他寻短见。不止一次寻过短见,父亲病痛得无法可想,晚上像乌龟一样往水塘里爬,在斋塘被人救过两次,另有一次是大沙塘。父亲被庄人救回家晾在竹凉床上,地面淌得汪湿一片,大黑狗以为什么好吃的,便走上去舔。奶奶带哭赶着狗:瞎狗,走开,走开!窝缩在竹床上沥着水的父亲,我不敢看,我觉得父亲简直像一块碎成破片的抹桌布。我家的抹桌布多是我们的旧衣裳,多是小舅爹寄来的,城里小舅爹家穿旧了的衣裳,我们再穿旧了,补补连连再再旧了,便做了抹桌布。
    我牵着父亲走上了义津街,便迎来了许多瞧热闹的人,他们跟着我们屁股后面指指点点的看,他们看父亲也看我,他们看着我牵着我父亲,仿佛我这个十三岁的小男孩,手里牵着的是一只好耍的怪猴子。
    大轰腔,你说话,你讲点话哉!
    你讲话哉,嘻嘻,胡月发你讲话就像电影里人。
    他们每次都这样调戏父亲。被惹急了父亲便愤着骂出一声“讲你狼的西”,父亲把你娘的×发成了“狼西”,自然又引来一阵喝了笑尿般的哄笑。我感到无地自容,众人围观不散我恨不能找条石板缝钻进去。义津街是一条老街,上街头到下街头足有两公里长的车筒子,它铺着清朝明朝的青石板子,这每一块青石板子我牵着我勾缩着腰儿的父亲一步一步地量过,夏天的日头像火球一样逼照着,赤脚走在石板上感到坚冰一样的凉。在中街的大众食堂那里,父亲打完针总要在门口石阶上坐下歇歇,父亲一只手在洗得败色的短制服裤口袋里摸捏着一番,便要支开我:小红你不去闹闹么?父亲让我去角落尿尿。我听话的尿完尿回来,有时能得到一个“猫耳朵”的角。猫耳朵是义津街大众食堂的一种饺子,油炸的它五分钱一只,内装剁成糊糊状的茶干和肉馅。我知道父亲背着我买猫耳朵,便瓷瓷地赖着不肯去尿尿,这时父亲便会倔强地黑着脸,目不斜视地一步一步“渡”过大众食堂。但是,猫耳朵的香气却扑进了我们鼻子里,我使着劲地抽一抽送一送鼻子。由鼻入喉,继而是食道,然后是肺腑,猫耳朵的香气鼓荡进我的五脏,我感到如沐了一阵末尾的春风。牵着父亲不由脚下更有了力。
    那天,在中街的一家布草店门口,我和父亲被一个端着茶杯的家伙截住了,他秃着一只葫芦一样光的光头,冲我和父亲嬉皮笑脸地笑着——
    嘻嘻,大轰腔,嘻嘻……
    追逐着我和我父亲的狗仔队丛里,他和他的那只葫芦“突”了出来。秃头嬉皮笑脸地跟我父亲说道:你看你也不买半尺布,你那裤头子毛屌都兜不住了!我说过,父亲的制服裤头来自上海,可能是小舅爹穿剩下的,父亲的腰瘦得只剩一小把,用娘的话说一把都掐得断,新四军舅爹粗壮的裤腰下,父亲只得拿一根布绳子勒住裤襻,逢中一纠系住,时近中午,肚子瘪饿,臀又没肉,那裤头子简直掉到了小肚子下。秃头的提示下,狗仔队发出一阵哄笑,父亲只得伸手提提裤头子,秃头却不饶,他把茶杯交给一只手,另一只手往前一伸……腰间的那个活头被轻轻一拉,嘘的一声裤头溜下了脚踝,父亲救之不及,顿时成了一个光屁股。
    操你狼西,老子操你狼西!
    父亲骂着想伸手打秃头,一来没力气,二来要拎裤子,父亲的反击滑稽异常,像一只剥光毛的鸭子乱划水。炙烈的日头下,满街的人不知从哪里钻了来,都伸长着鹅头观看这场把戏。那时,父亲挣扎着护不住下身,干脆屁股一崴坐在了石板子街面上,父亲团曲着身体把头差点埋进了裤裆。我不记得我是怎样跳起来的,我不记得我是怎样摸着一块石头的,我把石块举过肩膀想要给秃头一击。秃头却一点不怕我,挥着茶杯对我挑衅:小害屌弄你想发作呀?你发作试试,老子一茶杯砸死你!
    我被打翻在地后,秃子还找准我胯裆补上了几脚,我和父亲都捂着裆了,我觉得黄豆粒大的卵籽快被踢碎了。
    又一次受了侮辱,回来的路上父亲又一次要跳塘。父亲抠住塘坎说:我喜了都不要紧,可然我儿子……我知道父亲说的是,他死了都不要紧,可怜他的儿子……
    拉扯着父亲,拉扯着父亲的手,拉扯着父亲抠紧塘坎要飞出去的手,我哇哇地哭着。
    可是,父亲仍不愿收回投塘的姿势,渴渴地望着满塘的碧水对我说:鹅(儿)啊,你让我套(跳)吧!你让我套(跳)吧!父亲说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我什么也不说,死死地紧抓父亲干瘦的手胳膊,我竭力把屁股向后“坐”着,我知道我又小又轻,没有大地的帮忙,会拉不住父亲的。大地的帮忙下,我嚷着:爸,你不能死,你不能寻死!你死了,我,我们怎么办?我用我四十五斤的身体重心,直到把父亲拖离危险地带。
    娘整天地让我扒柴,拾粪,捡山芋根子,当不能安质安量完成,便迎来爆栗子和黄荆条子,娘把我身体搞出一道道血痕。天上出星星了仍然空着柴筐,弟弟喊我回家吃晚饭,路过斋塘埂我便作出投塘的姿态,我对弟弟说:活着太难,我活着有什么意思呢?!弟弟嫩嫩的小手死死地扯住我的胳膊,芭茅丛中,把身体重心竭力向后“坐”着。哥,你不能寻死!你死了,我,我们怎么办?弟弟嚷着,指甲把我的皮肉抠得出血。记不得多少回我模仿着父亲的死亡游戏,总是在那一刻,在被弟弟的小手抠得出血的那一刻,我感到被需要着,感到了一股异样的亲情的温暖。
3

    打针吃药,父亲的病况没有再恶化下去。但仍然不能参加生产队上工。那时我们生产队年底“决分”,一个男劳力十分工可值一角三分钱。我们家的一点可怜的工分全靠娘一人挣来,娘累死累活一天得七分工,男劳力上工一天记十分工。春天的布谷鸟儿,在嫩绿的秧田上空一声声催:禾哥禾哥,插棵插棵。开了秧田门,满村无闲人。生产队插秧那天,父亲想想实在坐不住,便跑到了田畈里连滚带爬下了田,父亲过去是个插秧能手,他会插一手“开花秧”,秧苗落泥即活,秧趟子横平竖直,秧棵子像弹了线一般。但是这一次父亲滚下田非但没能裁一棵开花秧,差点一头栽进了泥巴眼里。父亲被粪脾气青年丁大宽一把牵起时,已是一只精湿的落汤鸡。
    丁大宽将父亲拎上田埂,父亲仍然爬动着,执着地要重来。便拎小鸡了,大宽拎起父亲的泥巴胳膊,直拎了一条田埂远,对那一摊泥绿骂道:你看看你,可还像个人!
    娘跑上田埂来,带着两手泥巴,两手秧苗,又拉又踢父亲:你都不像个人了,跑出来现世做么事啊!
    那些日子里,娘跟父亲没一日不吵嘴,吵着吵着的某天晚上,娘一脚将他蹬到了床下。从此“目”字形的三间矮草屋里,父亲在“目”字中间那个“口”子里,扁担加木凳另搭了一张小铺。奶奶每天在早饭锅里蒸上一碗蛋花,那碗芝麻蛋花时不时泼洒到山芋粥里,黄水里漾一小块黑汤,我和弟弟盛稀饭时舀着了,娘拿起锅铲子要我们把它撇开。娘怕父亲的病传染,一直让我们离父亲远一点。吃饭时也不准父亲上桌的。
    第二年父亲的病情开始好转,像春光里开冻的枝头一样日见起色。可以参加生产队劳动了,先是一些轻活:拔秧,锄地,割牛草。继而连一些力气活也能干了,扬谷的时候父亲挥起扬锨能把谷粒扬高丈余。父亲扬谷手艺出了名的,纵然没有足够的风,也能把黄灿灿的稻谷一粒粒“拎”出来。
    我考上初中后进入牛集中学上学,父亲关心我学习成绩时常跑到学校和老师沟通。他每一次的光临都会给我带来难堪,同学总是说:你爸来学校了,你爸讲话讲不圆。我便躲避他,我便讨厌他,我便憎恨他。我听见很多人都在叫他“半边脸”。多年后,我娶了我小学同位的女同学做妻子,她承认那时候确实称未来的公公为“半边脸”。起初,被折了骨的父亲,捂着半边脸总不敢见人,奶奶便开导他:我儿你是半路里得的么,又不是胎里带来的。奶奶还劝导父亲:吃盐的人哪有不生灾,生灾的人哪有不破相。
    那年冬天娘又怀上了,屋子越来越不够住了。在一次说笑中父亲被生产队副队长激了一将:月发你做得起屋,上梁的桁条都由生产队提供。父亲问副队长讲话可算数。副队长说扯根屌毛当当,讲话算话。等到父亲和娘商量着真的动起手来,才知道连请人工的粮食都不够。当时家中六个人口,我,妹妹和弟弟,父母和奶奶。
    记得是一个不见月亮的夜晚,半夜过了家中的煤油灯亮了一下,接着又被吹灭,我揉揉眼听到移动大缸的声响,那只盖着木盖的大缸一只空着,像一个饥饿朝天的肚子,但是它很快吃饱了,两担稻谷让它饱满得肚儿圆。是父亲和堂叔一人一担挑回家的。堂叔当生产队长,一惯秉公,不知道父亲怎样和堂叔说通了,使得他打开了生产队粮仓并监守自盗。
    从打土砖到盖上芭茅草峻工,用时一个多月,一幢“黑四间”新草屋挺立了起来。经历无数个不眠之夜,父亲看上去仿佛衰老了十岁,但是他变得精干而有力气,也能吃得下饭,有时一顿能干三大碗,除了“半边脸”上残存的残疾,与一般人已然无异。尤其是,他那张“照光”后的黑脸蜕皮后变白了,流汗的额头看上去光彩照人。土墙砌好后到上桁条时才发现,缺少一根下须(斜长形桁条),父亲和娘商量来商量去决定向小姑妈家借。正月里小姑父还没去淮北上班,也来我家帮忙,忧愁中的父亲换上一副笑脸,围着姑父打转转,嘻嘻地笑,想开口又不好开口。请堂叔跟小姑父说了。小姑父拎着泥盆冷笑了一声:桁条我们倒是有几根,嗨,他要下下来还要费点儿事呢。姑父也打算盖屋,购好的松树木料被他架在了碓屋的老房梁上,用铁丝编穿了起来。父亲没再开口,跑向了副队长家——听说父亲向对方低了头,他甚至开口以妹妹和副队长的儿子指之为婚……借得了二十元,一根通长的杉木下须终于得以撑起我家的房子。
    上梁那天,福祥表叔终于被请了来,给正梁下的一根看梁上写“公元一九七八戊午年正月落成”。此前几天,瓦匠表叔只肯派几个徒弟来,本人迟迟不肯出现。奶奶叹息她的娘家侄子:福祥也三眼睛看人喽。但上梁之日连表婶都来喝喜酒了,顺便带来大表姐相女婿。父亲表达感激的方式是:一,把几只特大号冬瓜南瓜绑上表叔的自行车后座。二,介绍丁大宽给表叔当女婿。
    那个早春的晚上,土砖墙壁还没糊上,四面透风,全家人以地当床,睡在一堆芭茅草上,煤油灯光放大着父亲的身影,跑进跑出地忙着,看看天,怕它落雨,望望家什,怕人偷了,父亲不时的发出咳嗽声。父亲把痰吐到高低不平的地上。
4

    小姑妈一生再生,第一胎生女儿,第二胎生女儿,第三胎又是女儿,到第四胎还是女儿。女孩子就像漫生的杂草,都懒得给取名了。大的叫清,二的叫秀,到第三第四干脆叫三子四子。小姑父在淮北地质队工作,吃国家饭,他人在钻机心在家乡,上缴一定数额工资,全家享受“四属户”待遇。四属户人家始终不养儿子,小姑妈成了我们友谊生产队一个笑柄。
    当小姑妈第五次隆起高高的肚皮,奶奶隔时便会去抚摩它,根据肚皮的高低大小预测性别。又看小姑妈是不是喜欢吃酸,奶奶说酸儿辣女么,这回必定是个争气的啦。正月尾果然小姑妈生了个争气的,奶奶亲手接下那个肉墩墩的男婴几乎喊了。小姑妈激动得流着鲜血流热泪。父亲高兴得拿起笔给姑父写信,找啊找找来一张过年写对联留存的红纸,父亲把红纸裁到八开纸大小,又把它均匀地对折成信纸的条形格子,父亲提笔思了思才运起了笔。
    “向敬爱的小姑爷文礼报喜!”顿住笔,父亲想把“敬爱”改擦去,通常用来歌颂领袖的。父亲的半边脸羞得和红纸一样红,决定不改了。
    父亲的钢笔字一惯清秀,个字分明,有点像印刷出来的行楷。但是这一回父亲的字体严重变形放大,激动使得它们在红纸上手舞足蹈起来。三十一年后的一个炎热的夏日中午,我专程赶到合肥为新婚的表弟证婚,在一百多双热切的目光里,我宣读证婚词道:三十一年前,我的父亲用写对联的红纸写信给远在淮北的姑父报喜,那时候表弟还是一个光着屁股赤裸的婴儿。今天,这个曾经的光屁股婴儿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大家请看——他让另一个四个月大的婴儿鼓起了美丽新娘的肚皮……那一刻,我注意到幸福得白发苍苍的姑父在台下冲我挥了挥手。
    然而当年,红纸“报喜”后的父亲,渐渐走入了苍白的困境。
    小姑妈家种有近两亩多自留地,父亲用病弱的双肩和双手为之犁耕播插,得到的常常是一顿可口的饭菜。记得给小姑妈家帮忙总是奶奶掌厨,奶奶做的饭菜不晓得多么好吃,多么可口。父亲常常吃得嘴儿油漫漫地回家,有时也会带上一小碗给娘。当然我娘是不会独享的,一小碗再分作三四份,我和弟弟妹妹各尝了半筷头子汆肉挂面,简直美得舔掉了嘴唇。弟弟几口吞完了嚷着还要,他用小手拉着父亲的大手叫道:大,还有么?人还没吃够么?父亲的表情不置可否着,娘斥责弟弟:小孩子吃而无厌!
    夏天的晚餐在竹床上进行,奶奶总会弄出几样小菜,腌菜瓜是用花皮菜瓜切开后伴上盐,奶奶拿碗盛了连碗一簸一簸着,直到簸出了盐水来。咸鸭蛋拿陈年的雪水腌的,腌熟后呈淡绿色的壳,菜刀切成四瓣,蛋白如冬雪,蛋黄赛春日。父亲扒着稀饭解决了第一块鸭蛋之后,总要拿筷子带赶着飞来的苍蝇带一点护卫的意思。我和弟弟妹妹六只眼睛都盯着那三瓣蛋,眦吃简直是眦得眼睛出血了。奶奶拿大芭叶为父亲打着蚊子,少不得给我们三个分了一块,迅雷不及掩嘴之间我感到嘴里有了咸香味时,它已溜下了喉咙了。再次地我们把目光盯向蛋碗,发现已只剩下一块了,父亲正拿变形的牙齿剔除蛋壳。当弟弟馋得要伸出小手时,父亲终于以筷头子相向了。还向我狠狠地“猴”了一眼。
    半边脸,丑死啦!我在心里恨恨地骂他。
    那天放学归来,我看见奶奶在斋塘埂上坐着,手里端着一封厚厚的来信。娘看过了把它丢给了奶奶。睁眼瞎么,字认得我我不认得它么。奶奶跟我念叨着念书的作用,让我念内容给她听。我接到手上发现这封来自上海的书信并不是熟悉的舅爹体,是几张厚厚的打印纸,其中一栏询问道:胡绍传是否已死亡?于何年何月何日死亡的?我把它团成一团,往水田里就是一扔,我吐着口水:呸,呸!奶奶问我怎么了。我仍然气不平,把那落地的纸恨恨的跺上一脚。我说:操他娘的,咒人死呢!上海那家肿瘤医院真是敬业,直到父亲去世后两三年,仍有“问卷”寄来。无一例外,在我家它不是化成了水,便喂了火头君。
    娘的肚子越来越大,娘的脸色像涂了一层黑锅烟,戴着肚儿上工她终于生产了,产下一个锹把儿头男孩,奶奶唤他“大扁头”。大扁头出世第三天就发烧,小肚子膨得像个小坟墓。父亲抱着他去往义津街卫生院。那时候父亲已敢于以半边脸示人了,说话仍然说不圆,但人们绝对能听明白了。这个奶奶起名海元的弟弟终于活过命来,父亲抱着他走在小徐庄田畈的田埂路上,两条黄瓜似的腿子直绕直绕。适逢大旱天天车水,父亲车啊车两只脚腿车不动了,一屁股坐地半天爬不起。婶娘背后跟我娘说:小平大的黄瓜腿子,只剩豆角杄儿粗了。几个月之间父亲已变得面黄肌瘦。那天去卫生院得了诊断书,路过生产队队屋父亲把脚步走得劲干干的,堂叔问:月发从哪儿来?父亲撒谎说:小舅爹寄衣裳,取包裹来!回到家屋里往小竹椅上一坐,父亲就成了一个失落的包裹,呆傻着,继而哭开了。父亲的泪珠无声地滚落,把小竹椅上的刻字都打湿了。那几个黑漆阴刻的字“丰收在望”。父亲已经归期在望了。
5

    时隔三年,“病品山”再度找上门来了。绝症仿佛一个绝世的情人,她一直暗恋着父亲,此前他逃没在人丛里,但她一直永不言弃地寻找。这回,父亲罹患的是中期肺癌,倒也不见他如何死命咳嗽,却时常以拳捶胸使劲地拍打着。刚查出是那种病时,还到处托人买开胸顺气丸,上海小舅爹再次用木盒子寄来,父亲吃下去却感到胸闷并不向好。曾经动了心思再赴上海治疗,还没写信就底气不足了。怎还好意思去呢,怎还好意思去麻烦他老人家呢?父亲说着坐在小竹椅上叹气。依奶奶的想法,蹭着老脸还得跑一趟上海的,但地区医院的医生认为:中晚期了,上哪都是白瞎钱。问题是家中拿不出十块钱来了,普通的药费都拿不起的。娘的眉头皱得有绳子头那样粗。娘给四个月大的海元喂着奶,一拔奶头干脆不喂了。小弟哇哇地哭。娘骂:吵人鬼,哭吧哭死吧,反正一家人都活不了了。
    医院宣判后的父亲等于在家等死,挨一日是一日。父亲躺着,父亲躺在床上盖上被子时像一个几岁大的小孩子。他瘦得只剩几十斤了。那天父亲突然想起他的表哥,说想见最后一面呢。那时候的福祥表叔红如日中,当红的砖匠师傅,屁股后带的徒弟有一个排。父亲也曾当过他的徒弟,时间为三个月,手艺没学成,落了把小型号的瓦刀。嘻嘻,月发么,他也想学手艺……我不止一次听到表叔跟他的乘龙快婿评论父亲,丁大宽也跟着笑。
    丁大宽大号大灰袋,他弟弟叫小灰袋。小时候尿床不止,娘只好每晚睡觉时给裆里塞个柴灰袋。于是就有了大小灰袋绰号。
    记得那天我们家请来了过阴捉鬼的,那老头子一进门就摇手而吹:三天保险跟手转。老头子把保证说成保险。好一场捉鬼的法事,足足做了一个下午搭一个晚上,家屋里被上下村庄的人们围个里外三层,大家都来伸着头看热闹。那捉鬼的老头先是嚷我家的大门向有问题,立让买来一面圆镜挂上门头,并问我娘要了一把做生活的剪刀,包了红布挂了上去。老头子让砍来无数根桃树条,烧着纸钱满屋子抽打,直打得灰尘乱蹦。闹到夜里,老头子钻进父亲的床边上,拈三根缝衣针浸在一个放了水的吃饭碗里。老头子说:老菩萨半夜要来打针的噢。连打三晚上病魔就消了噢。
    早在半下午我就被娘支走了,娘让我跟小灰袋们去窑场上玩。我借机向娘提出条件:耍一耍扑克牌。娘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拉开衣橱门再开了衣橱屉子的锁。我得了扑克牌一下子就成了孩子王。我成了孩子王心里想:巴不得父亲得点病呢。但是又想:最好父亲别死去。只要父亲不死去,家中常来捉鬼的,我便可以多多地玩扑克了。上海小舅爹给我们寄来旧衣裳,在一件女式羊毛褂子口袋里,娘忽然找出一付扑克牌,54张旧牌,江苏泰兴产的,有一张小王被撕坏了,用医用胶布拼贴着。我和弟弟都围上去要拿它耍。奶奶研究了搞不明白,便拿给病床上的父亲。躺着的父亲单手理着,理不开扑克牌来,就说:小舅奶的,小舅奶耍的呢。父亲说,上海人小舅奶爱打扑克,小舅爹常跟小舅奶吵架。吵了吵了小舅奶就回了娘家,一个星期不回家,不跟小舅爹一块儿歇。
    那天晚上回到家,我看见蚊帐里的父亲睡得十分的香,我特地去看了看那饭碗里浸的针。我看见那三根针仍然比得齐齐地,贴在碗底上。我心想:菩萨大概还没来吧?时辰没到,还没用它打针,像赤脚医生那样给父亲打针吧?赤脚医生王世桂经常来给父亲打针,但是后来几次王赤脚医生咬牙推着针管说:打不进去了。父亲疼得哇哇乱叫。我伸头看看,父亲干瘦得没有肉的屁股头子,简直被针扎烂了。
    小灰袋跟我说:小平,你跟我一样大是吧?我说是的,你比我大月份呢。小灰袋说:可是小平你都要当月老了。当我哥哥的大媒了。我问为什么。小灰袋说:我娘说我哥结婚只好你来当媒人了。
    小灰袋说是他娘和他爹一块儿商量的。我回家把这些跟娘学说了。娘给了我一个重重的爆栗子。回身把摇篮里的小弟弟一抱抱起,抱到后门外坐在地上喂奶。可是娘没有什么奶水,弟弟小嘴儿吃劲地“裹”咬了一口,娘痛得一颤。海元哇哇地哭闹起来。二弟光着屁股跑来,咬着娘的耳朵,我听见二弟说的是:奶奶咒小弟弟怎么不……妹妹也过来给娘告密,说奶奶摇着弟弟给老菩萨祝说:像上回一样的噻,小人换大人噻。娘还没听完就乌青了脸了,眼泪水不住地淌。娘后来把父亲吃饭的碗摔碎了,骂道:好毒的心啊,土蝮蛇心啊,小人换大人。奶奶听见了,脸微微地变色,像门前的栀枝花一样。娘冲奶奶嚷:人的寿命天派定的,好毒的心啊,又来咒我伢死了。父亲得口腔癌的时光里,娘生下一个小弟,没活过半月就夭了。小弟被埋进“山梢”小土岗时,娘哭得打滚不让埋,娘发喊着:我跟我儿一块去哦。娘认为小弟的夭是奶奶诅咒的结果。事实上奶奶这么祝过:菩萨啊,小人换大人哦。
    那些天里,父亲的病情似进入了稳定期,队长堂叔来看父亲,说月发好像好些了嘛。没想到吴月发老师也来看望父亲。月发老师临走看见我在跳绳,叫住我问:成绩怎么样?高中能不能考上?我冲月发老师点点头,又摇了摇。月发老师说:到底怎么样啊?我怎么听说你逃课赌博呀……没等他说完,我吓得跑得一溜烟。我生怕被娘听到,娘听到会招待我好一顿的。我躲到后门口跳着绳,听见父亲喊我。我跑来父亲床边嗓眼里还在喘息不止。父亲摇头说:不要跳,你跳啊跑啊,那肺啊,就一张一合。父亲艰难地作个手势,你看肺就像鸟儿的翅膀,老是一张一合,会把鸟儿累死的。久病成医,父亲经常看自己的肺癌拍片,了然了肺部构造了。父亲说到后来,气已喘不匀了。
    捎了几次信福祥表叔都没来,那天父亲生气了,指定让我跟大灰袋一起去请。我和大宽到时,正巧福祥表叔那天没有上工。福祥表叔问父亲病得怎样了。我说好像好些了。捉鬼的来捉了鬼,跟手转了,好像好些了。我极力模仿着大人的口气。福祥表叔说哦。我小声说:表叔,我大想见你一面。大宽马上接:月发,非要见你一面,他现在逢人都说是见最后一面。福祥表叔笑一笑,没给我们任何答复。表妹秀华来喊我玩。表叔就说:小平你去玩去吧。秀华拉着我玩跳缸游戏去了。我听见在我身后,表叔和大宽翁婿二人又说又笑了起来。
    秀华那天穿着一条蓝碎花朵儿格子裙,不,我想想,好像是后来新世纪的流行裙裤吧。秀华拉着我,先是跳缸,我觉得这游戏的规则和我们小徐庄不一样,于是我们就挖子儿。秀华的两只小手特灵巧,白白嫩嫩,五指尖尖,她右手把五粒瓦片磨成的子儿往空一扔,在瓦片飞舞过程中,飞快地把掌心变为手背,一抖,一变,她的小手背微微张开一接,有时一下子能接住五粒。秀华的瓦片子儿,是我磨好了送她的。记得那天我穿的是一件肩头带肩章扣的深色衣裳(类似于今天的黑警服),袖子余出多长一截,被我卷了又卷。秀华说:小平你穿上这衣裳,像电视里的蒋介石。说完咯儿咯儿大笑。秀华的笑声像小葱炖鸡蛋。我问秀华的裙子在哪买的。秀华说:上海小爹爹给买的呀。小爹爹给寄来的呀。秀华的小爹爹即福祥表叔的小叔,我好一阵子都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一直以为小舅爹只是我们一家的上海亲戚,没想到表叔秀华跟他比我们还亲。此后的一段时日我很怕娘和奶奶提到小舅爹。小舅爹给秀华们买时新的新衣裳,给我们家的都是破旧的“处理品”。
    直到我父亲死去埋到了山头上,福祥表叔始终都没来看我们一眼。再过二十年,大宽死在了老岳父福祥之前,在此之前秀华得甲亢先走的,据说秀华走时棺材里带走了许多花裙子——再接着是表婶。剩下福祥表叔在三个儿子家轮过,老伴死去不到三个月他也死了。表叔死去有七八年了,我想,直至那个时候他和我父亲才见了面。当然,所有的人都得去那个地方见面,仇人也罢,恩人也罢。
6

    1979年秋天的那个早上,小草尖上没有半点露水,我拾粪归来的裤脚没被打湿。说是早上,其实应该是正常人家早饭后了,没粮的人家吃得迟,我家的早饭总是很迟。山芋稀饭煮熟了,奶奶总让多闷一会儿,说会稠些的。那时,娘粘稠的喊声一路喊着跑向了生产队队屋。娘找到堂叔打战说道:好像走了哦,人,好像都走了哦。堂叔连忙带领许多人往我家跑来。人们跑进我家,冲进奶奶的卧屋发现,父亲已两腿伸得笔直了。自某天晚上被娘推出了房门,父亲一直跟奶奶睡一屋。但那晚偏偏奶奶也不在家,奶奶去小姑妈家了。应该说我也没能给父亲“送老”。我是在中学里被人喊回的。
    卸了卧屋门,我记得父亲“停”在了奶奶的房间里,父亲“停”的门正是奶奶的房门。我有些不相信父亲是死了,父亲盖脸纸下的脸我揭开看了,黄撇撇的脸上非常平静,父亲真的就像睡着了一样。由于是平睡,他的半边脸看上去都不怎么显了。折过骨的半边脸像被医好了一样。左亲右邻不住地有人来看父亲,他们多是夫妇二人一道来,磕个头围着父亲转着看看,然后拉拉我娘的手劝着:歇口气,歇口气啊,你再哭他也听不见了哇。娘的哭声没有奶奶的响,娘怎样哭都哭不出奶奶那种悲切的韵味。奶奶哭得鼻涕口水一汪一汪,头向父亲的门板伸着,样子像要把睡着了的父亲拉起来。小姑妈也哭得厉害:我小母舅吻,我的好小母舅哇。我娘哭诉的内容则是:鬼也,狠心的鬼也,你两脚一伸走了,丢下长的长短的短一堆,可怜靠哪个哇……
    我和妹妹二弟一会站在堂屋里哀哀地望着,一会寂寂地走向门外去。门前的地上散扔着父亲睡过的破被絮,以及稍稍发黑的床铺草,不知谁又把父亲穿过的衣裳也扔了出来,还有靴子,它们都来自上海。妹妹和二弟没有内容地哭哭啼啼,小弟则在摇篮里兀自地望着亮瓦笑。他有时候会发出哭声,大概是肚子饿了,小弟哭不过了,娘便含着满脸的泪水叫妹妹:把伢摇一摇噻……说完,娘的哭声忽然比奶奶的还悲切了。仿佛这时候才牵起她彻心的悲痛:“死鬼也,呃,我的死鬼呀——你看看你,我的死鬼呀,你看看你——给我丢下的,长一个,呃,给我丢下的,呃,短一个,长一个短一个的,你给我丢下的,呃,这一堆儿可怜靠何人喽哇……”
    鼻根如被一缸陈醋浇灌,我感到它死命的一酸,便放声哭了起来。在妹妹和弟弟伴奏般的哭声里,我的哭声瞬时成了主唱。但我不知从哪里得到的一种谶法,上海裤子斜口袋里有张压扁的“安庆火柴”皮,我总是用右手把一根火柴去刮它,谁都看不见我在口袋里的动作,我右手捏住火柴头使劲地一刮,飞快地抽出。我在心里祷祝:我若把火柴划着了,老天爷你就让我父亲重新爬起。叭叭,一阵短促的鞭炮响,我觉得我跟老天爷的协议达成了。我总是划不着,越是划不着我心里就觉得越有希望,因为难,所以有希望。月发老师他们都来看望父亲的时候,我还在玩着这个游戏。一根火柴头被刮破了,便不动声色地换上一根。月发老师来我身边盯着我:你望望你可懂事,你爸死了你好像还要笑呢?!月发老师转身问妹妹:明天还去上学吧,别耽误了上课噢。妹妹那时正上小学四年级,月发老师当她的班主任。妹妹倾下头,流着泪,嗯嗯应着。却又摇着小辫儿说:不晓得,我不晓得。
    大概在吃中饭前,我终于划着了一根火柴,我飞快地把它拿出,一朵红红的火苗儿。父亲当然没有爬起来。我后来想,就算父亲真的坐起,大人们也是不能接受的。我跟弟弟小声地说:父亲还会爬起来的,活过来的。弟弟说:胡说,那就是炸尸了。弟弟不知从哪学来的名词。
    当天夜里父亲就被送上了山头,四块板棺材是从义津街上抬来的,杨树薄板绡薄得就像父亲的盖脸纸,以至他轻如鸿毛的身体进去时,竟把它撑得哩呀哩呀叫,堂叔告木匠说:多捆两道绳子,别到时抬不上山。木匠是毛眼儿的,是小姑父的侄子,小姑父未能赶回参加父亲的安葬。那座山头都叫它“山梢”,父亲的坟墓在山梢的下半部分,背倚青山,青山的后面便上红光小学;面朝绿水,绿水的后面便是小徐庄砖瓦厂。现在我每年回家做清明冬至,敬香燃纸后总要站在父亲的位置上把视线望向前方。前方除了平阔如镜的大沙塘,再就是一望无垠的田畈了。光线好的晴天,越过绿油油的梯田,能一直望见菜子湖。
    父亲被送上山后,接连三个晚上我都去送火把。稻草扎的火把子足有一丈余长,即便这样长,天明去看早已烧得只剩一把青灰了。我想,火把陪伴父亲的孤眠,却在最寒冷的凌晨熄灭了,岂不是让泥土中的父亲刚刚微暖却更孤更冷了吗?埋葬了父亲的次日清早,娘请舅舅和一行人:小学旁边的,种山梢的那块地呢。自留地里播种小麦,舅舅和小姑妈把地畦弄平整了,我挥起小条锄儿打宕,每一畦麦畦子横向打五个宕,边打边退着,我打得极其认真。我听见舅舅小声地跟娘说:个字分明,一锄一个,一颗一颗……你看,他打得就像写字一样喽。小姑妈也悄悄地观察着我,娘也在观察着我。大人们都在默默地看着我。
    挥锄打着打着,我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父亲死了,我再也不能念书写字了。
2012年4月28日作于常熟
黄山怪石——其貌不扬——内涵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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