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翼倡学兴教数年,江南名声远播。
这期间他师郑重,对《易》也是颇下了一番功夫。
师徒坐而论《易》,颇多感语。而后便在向弟子授课时全盘托出,或在自已的论著中详加记载。
闲来昌翼偶有感叹,叹息王清未能归隐考川。
王清自那次离了考川,回金陵后,在江南同盟旧部中下了番功夫,将考川茶庄商号,在很多大的都市设了分号,一些辞官旧部,也都是老有所为,成了商贾。待绪事办妥,王清正要隐归,突染疾病,未出半月西归。临终之际,王清感叹:“我从政举事,鼎助他人,实在是一误会。此生若是尽事黄老,或许也成大儒。造化弄人,可悲可叹。”
这时的南唐,中主李景已死,由他第六个儿子李煜做了国主。南唐自宋建国之后,便向宋称臣进贡。这李煜天资聪颖,文采出众,善书画,尤长诗词歌赋。他给自己取号钟仁隐士、莲峰居士,仰慕的是远古隐士,全然一派文人骚客清逸儒雅,根本无心问政。
李煜继位后,仍然如故,不问政事,其妻昭慧后通书史,善音律,尤善琵琶,还整理演出了盛唐时流行的霓裳羽衣曲,夫妇志同道合,常以填词作曲为乐。昭慧后去世后,李煜立她的妹妹为后,即小周后。李煜在万花丛中筑亭,掩上红罗,与小周后在亭内寻欢作乐。
江南同盟的诸多将帅,先后辞官离散,李煜则对政局更是没了兴趣,反倒对这些不恋重权高位的归隐臣相,心生慕意。
这夜,夜巡壮丁围住了几个乘黑摸进考川的人,押在了祠堂内。
其中一人,口口声声要见昌翼。
昌翼闻信赶去,进了祠堂,便问:“何人要见昌翼?”
那人看向昌翼:“莫非你便是昌翼先生?”
昌翼点头。
那人便说:“能否屏退左右,你我说一句话。”
昌翼便让壮丁们退出了祠堂。
那人这才将昌翼引到了一同来者面前,低语:“这位是莲峰居士,特来会昌翼先生。”
昌翼细看那莲峰居士,相貌不凡,举止高雅,心中顿时一怔。
昌翼细细思忖了片刻,试探说:“这位莫非就是无言独上西楼的贵客?”
那人微笑,点头默认:“久闻先生大名,今夜来访,多有冒昧。”
昌翼一喜,急忙见礼,而后笑说:“昌翼徒有虚名,怎敢劳你大驾亲临。”
当下昌翼便吩咐壮丁们安顿来客的随从们,把那贵宾,接到了家中。
此时的郑重,已重病卧床。昌翼进房向他低语了几句,这才重回书房,与那人畅谈起来。
原来,这人便是南唐后主李煜!
昌翼说:“草民最喜中主那首《摊破浣溪沙》,‘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砌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从小楼写到塞外,从梦中写到梦醒,境界阔大,意兴清幽,字字秋气。写来妥贴细腻,不事雕绘,感情沉郁,凄然欲绝,实为上乘之作。”
李煜感叹:“父皇问政,已是一误,自他西去,我的几位兄弟也均已逝去,让我继位,更是阴差阳错。”
昌翼一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都是命数。居士来访,该不会是与我一介书生妄谈国事的吧。”
李煜便笑:“倾城之危,迫在眉捷,微服私访,涉险越境,当然也是想向先生问策。只是先生这么一说,倒让人难以启齿了。”
昌翼便说:“居士堪称天下奇才,《乌夜啼》我早就读过,‘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这内中道理,居士似乎早已明白,还有何愁?”
李煜苦笑:“先生意思,莫不是让我索利细细品尝那‘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昌翼便说:“有心做明主多有制肘,非你一厢情愿便可为之。但这天下奇才唯你独具,握我所知,你精究六经,旁综百氏,诗词婉约,另成一格,倒还真能青史留名。”
李煜默思了片刻,才说:“苟且偏安,实是无奈,只因了骑虎难下,勉强为之。”
昌翼感慨:“国无大小,毕竟是国,宋祖只怕不会容汝长在。金陵可是富庶之地呀,他岂能不惦记着?攻城夺地,在所难免,只是殃及百姓实是可怜。”
李煜便说:“百姓二字,我自会记在心头。”
昌翼听了一笑,便转了话头:“居士隐士,尽你占了,想来必是奇思泉涌,近来可有大作,让昌翼拜读?”
李煜便笑:“你还别说,今番我还真带了一词,央先生斧正。”
当下李煜便掏出了一纸新词,铺在桌案之上,两人围灯而品了起来……
天色近明,李煜提出要出考川,昌翼便送他出院,去祠堂与众随从会合。
一出厅门,昌翼一怔:只见郑重穿戴齐整,正坐在院中。
昌翼便向李煜引见,介绍了几句。
李煜惊叹:“先生高寿有百岁了吧?这考川还真是多有奇人。”
郑重一笑:“草民无缘,何能有百?九十有五,此生足矣。”
送走了李煜等人,昌翼回了小院,郑重还在院中坐着。
昌翼察觉有异,便问:“师父今夜是怎么了?”
郑重苦笑:“李煜越境,深夜造访,金轮旋转,给这考川激灵聚气,实是一幸事;你旁敲侧击,心念百姓免遭兵祸,他心有所动,此为二幸;郑重九十有五,竟能见证今夜之事,实为不易,此乃三幸。徒儿,昌翼,你可以为我操办后事了。”
昌翼大惊:“师父何出此言,快快进屋歇息,进屋歇息。”
郑重一笑:“你莫紧张。生死谁无一次?为师徒有虚名,也没什么传授予你,我枕下一匣,留予你吧。待我入土之后,你再打开细看便是。”
昌翼哪还有心谈论这些,只是搀扶着郑重急进屋去歇息,口中嬉戏:“李煜他能舍得丢了王位不坐,我昌翼可舍不得丢了个师父……”
郑重果然料事如神,天亮之后病情骤重,午时一到,溘然逝去。直到办完了郑重丧事,昌翼还似人在梦中,大惑不解:这李煜来的真是时候!这郑重去的真是时候!
李煜离了考川,回到金陵后,仔细思忖起昌翼一夜长谈中的一些意思。
昌翼的一些话,虽说没有挑明,却也隐隐含入了其意:轻帝位,重黎民、顺天意,珍奇才。
三日后,李煜主动上表宋太祖,自废国号,改称“江南国主”,把勋贵亲属都从王降为公。
可惜的是,此时晚矣。李煜此举,仍未能改变赵匡胤灭南唐的决心。
赵匡胤首先使用反间计,除去了南唐智勇双全的大将林仁肇,随后召募了南唐落魄文人樊若水,依据他绘制成的江防图,组织训练水师。
充分准备后,赵匡胤便开始寻找出兵借口。开宝七年(974年)九月,赵匡胤召李煜入朝觐见。李煜知道此行凶多吉少,以身体有病为由,拒绝到汴京。赵匡胤派李穆为使者去南唐以战争相威胁,但李煜仍不肯北上。太祖便以倔强不朝为理由,派蓸彬、潘美和曹翰等人率兵征南唐。
蓸彬所部在采石搭浮桥渡江成功,大败南唐军队。宋军主力迅速渡江,于开宝八年元月开始进攻南唐国都金陵,并将金陵围困达9个月之久。
这期间,李煜曾两次派大臣徐铉为使者去见赵匡胤,请求罢兵。赵匡胤只是不允。第二次赵匡胤已很不耐烦,按剑怒喝:“江南无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乎!”一语道破了天机:志在统一的他是不可能容许南唐存在下去的。
金陵危急,南唐众将纷纷顺长江而下来救国都,但赵匡胤出奇制胜,屡败南唐援军,使得金陵彻底成了一座孤城。
开宝八年(975年)十一月,宋军开始攻城,很快攻破金陵。城破之时,李煜正与小周后赋诗填词,一首词尚未填完,二人便已做了俘虏。
李煜降宋,封违命侯,改封陇西郡公,居汴京,自此专工诗词歌赋,抒发亡国之痛。后人评述,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
这李煜丢了江山,心里自然也不是滋味。
有时,冷月清风之下,忆起往昔,也曾思忖:降宋称臣,弄得到了这般地步,我是否是选择错了?
但又一想,想到了赵匡胤漏出的那句话:“江南无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乎!”他早有灭唐之心,哪是谁人阻挡得了的?!
或许,这般的抉择,倒是免了一场兵刀血刃的战祸,免了百姓的灾殃。如此想来,也就安心了些许。
他这时便悟到了昌翼那“轻帝位,重黎民、顺天意,珍奇才”一番话语暗藏的苦心。